她只觉得,皇帝去宠谁都好,只是别来招惹她。反正她的父亲和弟弟最后都会是一死、她左不过也是一死,那就死个痛快好了,习惯于被他捧在手心里再去死未免太痛苦。
皇帝静静看着她,四下也都寂静着。苏妤犹自毫无所谓地品着茶,静等着意料之中的怒火。
安寂良久,皇帝才有一声轻笑,说出的却是:“你便是杀人,也得让人死个明白。”
苏妤微愕,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双眼中虽有无奈,看着她却仍是笑意满满。
当真能不怪罪么?
苏妤挑了挑眉:“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说……”皇帝犹豫了一瞬,“你便是要朕的命,也得让朕死个明白。这么不明不白的生气,总得给朕个原因。”
并不是过分的要求,苏妤却无话可说。或者说她其实还说不上是生他的气,只是想避开日后的伤心罢了。但总不能告诉他,她一直会做关于今后的梦、并且还准得可以……
沉吟片刻,苏妤抿了抿唇,缓缓言道:“没什么原因,陛下就当是臣妾不知趣好了。”她抬了抬眉,“不知趣到陛下做什么臣妾也觉得是陛下的算计,臣妾根本不肯信陛下。”
语中带了些凛冽的讥意,这不是她要他“就当是”,而是彻头彻尾的实情。如今他做的任何事,在她看来就是一场场算计。无论他待她多好,最后的结局都是改不了的。
贺兰子珩低一笑:“好得很,但若朕就是不信呢?”
“……”苏妤静默少顷,复又轻言道,“那……臣妾给陛下个可信的理由?”
端得是商量的口吻。看着她的平静,贺兰子珩忽地有些紧张,不知她要说出怎样的理由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沉下,才道:“你说。”
“因为陛下您不值得臣妾信任。”苏妤压制着心底不断滋生的怯意。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句话比先前那许多故意激怒他的话加起来都大不敬。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是当今天子,而她……在说他不值得信任。
贺兰子珩心下一沉,手指一叩间隔着白练触痛了伤口,强笑着问她:“为何?”
“陛下还问臣妾为何?”苏妤的轻笑中全是轻蔑,“前两年,臣妾受了多少委屈、多少侮辱,陛下以为是说忘就能忘的么?当年臣妾信极了陛下,是陛下让臣妾失望极了。”
苏妤的笑意始终未减分毫。贺兰子珩听得说不出话,虽则从前也知苏妤心中有怨、亦曾无意中听到过苏妤对他的不信任,但这委实是苏妤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这样凛冽的恨意。
尽管莫名其妙翻脸的是她,到底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沉默少顷,贺兰子珩轻轻“哦”了一声,道:“所以前些日子……你转了性子……都是假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应该是他既知的答案。但微微上扬的语调中似乎仍却有疑问,苏妤冷笑点头:“是,那会儿是臣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借着陛下的宠爱一雪前耻罢了。章悦夫人也好、佳瑜夫人也罢,臣妾恨得很。”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还有陛下您。”
继而又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凝滞。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她在找死——若是上一世,敢说出这样的话她确是要有麻烦;在这一世,旁人若说出这样的话也未必就没有麻烦。
可偏偏是她坐在这一世的他面前,让他半点火也生不出。
“那朕若是死了呢?”皇帝忽地开口道。
苏妤一怔,一时只道自己听错了。皇帝却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声音有力了些地又问了一次:“朕若是死了呢?”
魂魄飘离之时,他曾惊讶于苏妤的伤心。于情于理,整个后宫最不该伤心的就是她。一个待她一点也不好的丈夫死了,对她而言只能是好事。因为即便他待她不好,彼时她在贵嫔的位子上,在他死后她照样要被尊为太妃。
那于她而言算是很好才是。
可她偏偏伤心成那般,甚至随着他去了。
贺兰子珩不懂她的那份感情,却也知道,那份感情总不能是在他死后才突然有的,只能是从前一直有。
“朕若是死了呢?”他凝视着她,带着几分思量再度问出这句话,又续了一句,“你会伤心么?”
“我……”苏妤惊住。惊异于皇帝如此的发问,亦有些惊异于自己心中一时对此竟没有答案。
“假若会的话……你现在可否不避着朕?”又是询问的口气,皇帝说着也是无奈,哑一笑道,“朕当真只是……想对你好罢了。”
所以不要避着,他并不知自己这一世能活多久、会不会像上一世一般英年早逝。如是生死不由己,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弥补。
苏妤一时神色难辨。近来她有些很奇怪的感觉,比如……她性子好的时候,皇帝会比她性子更好;现在更是……她反应反常,皇帝比她更反常。
哪个皇帝好端端地会问嫔妃如若自己死了怎么办?他明明刚即位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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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辉晟殿里的交谈说不上不欢而散也实在谈不上愉快,苏妤闷闷地回到自己宫中,过了半个时辰折枝才回来,屏退了旁人便有些焦急道:“娘娘这是又怎么了?陛下方才跟奴婢说了……说娘娘您……”
她犹疑不定地望着苏妤,苏妤微凛笑道:“跟你说了?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大约是……想让奴婢劝劝娘娘吧。”折枝咬了咬唇畔,低低道,“奴婢看陛下的样子……当真是忧心得很。”
苏妤不语,俄而一叹:“随意吧,你也别劝。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动那争宠的心思——如今我动了心思,父亲也动了心思;可我输得起,苏家输不起。”
回绝得干干脆脆,折枝只好应了声“诺”,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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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末,家人子采择日渐临近。大燕朝采选三年一次,这次是建阳年间的头一次,也就是贺兰子珩头一回选妃。
名册与画像呈进成舒殿的时候,皇帝正闷头看着禁军都尉府的密报,徐幽连禀了两次“陛下,新家人子的名册呈过来”了,皇帝才回了他一句“搁着吧”。
眼见皇帝暂且没有去看的意思,徐幽挥手命尚仪局的人退下。皇帝犹自看着那密报思忖着,须臾,提笔圈了几个名字,又在下批道“速调回锦都”。搁下笔,皇帝把那密报交还给来呈折子那人,无意中抬眼一看,不禁笑了:“苏澈?倒没注意你在。”
苏澈一阵腹诽,从入殿时就觉出皇帝心不在焉,好在看着那密报,神情也逐渐严肃起来,他便也未说什么。
合着自己在旁候了这么半天,皇帝刚意识到旁边还有个人。
苏澈肃然一揖:“是。”便准备行礼退下,皇帝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徐幽说了什么,瞥了眼一旁的小案上厚厚的一摞册子及成箱的画卷蹙了眉头:“那是什么?”
“是今届家人子的名册和画像。”徐幽恭敬回道。皇帝面色一沉,伸手取了面前的一本奏折,却仍没有看那些东西的意思,随口便道了一声:“去礼部回个话,不选了。”
……啊?
满殿的宫人生生一惊,连走到殿门口差一步就出了门的苏澈都愣住。徐幽滞了一滞:“陛下……您……”
皇帝略一思忖,淡淡道:“大敌当前,哪有心思选妃。”
这借口找的……
徐幽简直想瞪皇帝一眼。任谁也知道靳倾此番动兵虽是战事难免,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大约费不了太多工夫就能弭平战乱。
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徐幽覆下眼皮平静地禀了一句:“陛下,那待得战胜,您也还得选……您是不是为了……”目光扫到不远处的苏澈时,徐幽话语顿住,压了压音只道,“为了那位……”
听上去荒谬,一时却想不到旁的理由了。但见皇帝一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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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回过神,继续提步向外走去。徐幽这才劝道:“陛下,您就算心里装着婕妤娘娘,这规矩也破不得。往后不选也就罢了,头一次就不选,您这不是等着朝臣纠劾么……再者……”徐幽语中一停,又道,“您也知道后宫里最容不得婕妤娘娘的是谁,嫔妃少,您顾着那两家的面子就总也少不得去看看两位夫人;嫔妃多了,您不看也就不看了吧……”
贺兰子珩自是听得出徐幽是苦心劝他,也明白说不选就不选了委实不合适——若是过了这次,下次总还有个“后宫充盈”的说头,如今却连这四个字也说不通。
近来他待苏妤好本就惹出了不少事,此番莫说是他确是为了她不想选妃——即便不是,也难保有心之人不会栽赃到她身上、有意惹出什么议论来。
顾及朝堂也好、顾及苏家也罢,哪怕只是顾及苏妤,现在也不能冒出半点“专宠”的苗头。
历朝历代,热衷于“清君侧”的忠臣总是不少的。
细细思量着,皇帝忽有一笑,闲闲说道:“选便选吧,交给娴妃去办,旁人不必插手了。”淡扫了那些个名册一眼,续道,“佳瑜夫人前阵子操办新年宫宴劳累得很,让她好生歇着;章悦夫人……”皇帝轻笑,“让她操办阿妤的册封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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