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太太本就被吵得脑仁疼,不耐烦道:“就按老大媳妇说的办。”
小古氏看了吕氏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俞元薇纵有心为生母辩驳,却也知此时老太爷床前,长辈俱在,自己一个孙女根本无置喙的余地,只能盈着泪,默默撑住了吕氏一侧胳膊。吕氏闭了闭眼,咽下滑到喉头的话,涨红着脸,咬着牙,带着一身屈辱走了。
俞明薇跟在她们后面,临走时,还特地回头看了俞宪薇一眼,阴沉沉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俞秋薇陪着笑,半弓着腰快走几步紧跟在俞明薇身后,俞宪薇落在最后,闵氏低声对她道:“好生照顾自己。”俞宪薇点头应了,这才出了门。
她们也不敢离开太远,只在旁边梢间里候着,刚进屋坐下,就听得一阵喧哗,几位俞家少爷得了信,已经从前院学堂里赶了过来。
俞宪薇恰坐在窗边,把一切看得明白。
俞家虽然姑娘多,男丁却不旺,三房如今只得三个女儿,还没有儿子,便是大房二房两家统共也只生了四个儿子,和生有六子的俞老太爷想比,算得上是子嗣稀薄了。
只是俞老太爷虽儿子多,但行四行五两个庶子成年后便被分家出去,且都没有留在荆城,俱在别处谋生,因着路途遥远,除了年节按例有节礼来往,平常便像是毫无关系的两家人,几乎没有来往,便是上次六爷丧事,一父所出的亲兄弟过世,这两家也都只遣了管事来送祭礼,人是一个都没到的。
这回俞老太爷病重,他们捎信说要来,但至今都不曾有消息,大约是不会见到人了。而近在眼前的二房,更是至今不见一个大人,只有大少爷俞善理领着过继给六房的俞善琨过来。可怜俞老太爷一生子孙繁茂,但临了,床前却也不过寥寥几个儿孙,不知他心头是何滋味。
俞宪薇轻轻叹了口气,俞家孙辈,不但人少,且都不见有大能耐,且还各有心思,勾斗不已,这也是她定下女子主家计策的原因之一,但于俞老太爷而言,只怕是心头一道遗憾了。
不过片刻,正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男子哭嚎,似是大老爷的声音,继而是嗡嗡的一片哭声,几个俞家姑娘都站了起来,彼此看了一眼,都明白这是俞老太爷故去了,几人也都低了头,各自流泪低泣。吕氏咬了咬牙,到底不甘心,自己掀开帘子出去了,其余人看着她走,却都没有跟上去,只哭泣着等长辈们的吩咐。
过一会儿,便有掌事妈妈红着眼睛过来道:“几位老爷少爷在给老太爷换衣裳,姑娘们且随我去旁边小院里。”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粗麻布齐衰孝服。
一股难言的气氛已经在俞府蔓延开来,清晰的哭声传来,众人心头都觉压抑,下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胆小的连头都不敢抬。
俞元薇似愣了愣,还不曾适应这样情形。俞宪薇点了点头,拭了泪,道:“劳烦妈妈带路。”俞元薇回过神来,不悦地看了俞宪薇一眼,抢在所有人前面先跨出了房门。
几位姑娘出了院子,便听得一声嚎哭“爹啊”,外头又扑进来一个人,一身道袍满是泥尘,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头上的儒巾也掉了,髻歪斜,粘了几片草叶。那张脸满是鼻涕眼泪,又哭着挤成一团,若不是这独特的被酒色浸染成嘶哑的嗓音分明是二老爷,俞宪薇只怕没法立刻辨出是谁。
俞家自诩大族,行为举止都有典规,形容不洁不净是大忌,但若遇着父母丧,便要反其道而行,做子女的样子越凄惨便越是孝心的体现,比如方才的俞大老爷,此时姗姗来迟的俞二老爷,他们心里是否悲伤至此且不提,至少这惨戚戚的容貌摆出来,别人便不能说他不孝。
眼前是长辈,俞家姑娘们只得避让一旁,看着俞二老爷几乎是滚着往屋里去,后面忙忙跟了来的是一身素白的王氏和俞华薇母女两个,看着都是眼睛红通通的,啜泣着快步赶了过来。
俞二老爷扑进屋内,便听得俞老太太哑着嗓子喝道:“你这不孝子,还有脸来!”
被训斥的是长辈,做姑娘的更不好听着了,掌事妈妈忙道:“姑娘们跟我走吧。”领着人出了院门,俞宪薇落在后面,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见俞元薇皱着眉立在原处往屋里看,她抿了抿唇,回过头走了。
75第七十五章 斩衰齐衰
当夜,俞家一片惨白,众人都换上孝服,各处孝幔白灯笼也都挂好,姑娘们都在一处,一同跟着长辈们守灵。
俞宪薇冷眼看着灵堂内诸人,闵氏身为长媳,带着女眷们在灵堂内室哭灵、侍奉照料俞老太太,但府中一应上下事务,却仍是小古氏和吕氏在打理,处处皆仅仅有条,只有一样颇不合规矩,那就是孔姨娘也一身斩衰麻衣裙,挤在女眷堆里。
古来便以亲缘远近划分数个等级,每个等级所着丧服各有不同,最亲密的五等为五服至亲,且与过世者越亲近之人孝更重,丧服也就更粗糙,儿媳为公公服丧,是五服里孝最重的斩衰一等,衣裳是最粗糙的粗麻生布所制,而妻妾孝服的服制又有严格区别,妻者大袖衫淡黄霞帔而妾为褙子,小古氏因有品级,霞帔更与别人不同,一望而知。
所以孔姨娘虽私下嫌褙子在太太们的大袖衫旁边太惹眼,到底也只能穿着妾丧服,并无胆逾礼,又因为妾室本不该出来见人,她这是坏了规矩,所以为表示谦卑惶恐,头上更不敢同闵氏一样生麻束,而是和姑娘们服齐衰一般,只用粗麻布条扎了。便是吕氏平素几类正房,此刻也只得着褙子,但她头上明晃晃扎着生麻,却又和孔姨娘区别开来。
吕氏在俞老太爷临终前被俞老太太驳了面子,很是丢了一回脸,但后来俞大老爷只说闵氏体弱,又要守灵,怕她劳累伤身,不敢过于劳动,仍力主吕氏代大房出面料理丧事。俞大老爷近来和吕氏不如以前亲密,他此刻这般出头为她说话,想必背后是出了代价的。果不其然,吕氏一得了任命,立刻投桃报李,悄没声地把孔姨娘加塞了进来。先时曾听人说俞大老爷和吕氏是何等的恩爱夫妻,如今看来,恩爱的对象已换了别人,而这两人间只怕是恩也淡了爱也尽了,唯留下彼此算计提防。
因昨夜就送了讣闻出去,许多平日友好的人家今日都来上门致哀,俞老太太只说哀痛难抑,在自己院里歇着,留了二太太王氏和俞华薇作伴,外头的迎来送往都交给了闵氏。闵氏书香大家出身,自也不负众望,言谈举止十分得体周道,又因闵氏主动管了灵堂内事务,吕氏和小古氏此时到底不敢在闵氏跟前逞能争抢,更不敢在这时节闹出事端,所以灵堂内一应往来举哀皆是闵氏调派吩咐,都十分得当,有条不紊。
前来致祭的女眷们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又见闵氏容色憔悴哀痛,脖颈手腕隐隐有粗麻磨出的血痕,微惊之余,不免更怜惜她孝心难得。
须知,虽然古礼明文定了斩衰须得全身粗麻,但这粗麻到底太过粗糙,而贵人们都是娇生惯养的肌肤,若贴身穿着,上身片刻便是道道血痕,实在是受罪,所以世人大都外穿粗麻,内里则会用细些麻布代替,更有那一等不肖子孙,外着麻而内着丝绸,则全然失了守孝的本意,孝者着重一个哀字,他们因了父母长辈生养教扶之恩,所以在亲人过世之时,子孙哀切难抑,故而绝礼乐交际,乃至着粗布,不食荤腥。
五服丧礼自有一套成规,但无一不是吃苦受罪之事,贪图享受之人处处计较,苦累之处自然能省就省,那外在功夫好做,然而真心哀悼亲人之逝,愿意诚心遵守规则,甘心吃苦守孝的又有几人?
薛老太太亦是一把年纪,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的人,不由感慨更多,又听着下人说闵氏这段时日水米几乎不曾沾牙,几有哀毁之征,忙拉着闵氏的手哽咽道:“你公公素日便说你是个好的,就如他亲女孩儿一般,五丫头更是个好的,我以前还不觉,此时倒真信了日久见人心,你这番心意,至纯至孝,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可你也要为五丫头想想,她可还小呢。”殷殷劝了良多,不由心内对俞如薇也多了怜惜,兄长在时,还有人为她母女说几句公道话,如今人去了,嫂子又是个不管事的,日后这两母女在俞府只怕更是举步维艰,也难怪闵氏这般哀伤,怕也有自伤其身之意,转念又盘算着还有哪个合适的孙辈相配,若能为俞如薇找个好着落,也算能替自家兄长照拂一番这对可怜的母女。
不多时,闵氏服丧守礼之事便传遍了荆城,又有人道她素日便孝顺,公婆跟前处处周道,又虔心为他们祈福祝祷,佛前供经燃灯,实则是个难得的纯孝儿媳,还有人悄悄感叹旧事,那对公婆任由俞大老爷扶植起吕氏来和闵氏几乎平起平坐,闵氏居然也咽下这口气,从不曾作,还体贴地退居城外庵堂,为如夫人腾出位置,被逼迫至此,现下竟还这样尽孝,只怕是个憨的。但无论私底下如何,闵氏的孝顺名声仍是众口一词传了开来,叫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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