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瞎了?你瞎了?!”戴孟允突然发怒。她两步过来,扳了静漪的身子、令静漪的面孔距离那牌位只有寸远,“你瞎了?这是谁,你看看这是谁?!”
静漪僵直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黑漆的牌位上有金色的字,她死盯着。
“我要见孟元。”她说。
戴孟允抓着静漪背上的衣衫,狠狠的摇晃着,凄厉的叫喊起来:“程静漪,程家大小姐!你眼瞎了,心也瞎了是不是?这就是孟元,这就是我弟弟戴孟元!孟元死了,被你害死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孟元……”她浑身战抖,指着牌位上的名字,摁着静漪的肩膀,“你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这是谁?!你,你竟然还有脸来找孟元,不是你,孟元好好儿的,怎么会遭此横祸?”
“我要见孟元……我要见孟元!”静漪眼前一阵模糊。她什么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来到这里就是要见活生生的戴孟元。
脸色煞白的静漪,像个疯鬼,戴孟允松了一下手,指着牌位上的字,一个一个的,念给静漪听。
一个字一个字在静漪耳边炸开,她依旧是一动不动。
有风。灵堂里手臂粗的蜡烛燃着,随着风,火焰飘动,影子落在牌位上,似乎牌位也跟着晃动。
静漪盯着黑底金字的牌位。金字明晃晃的,上书着“故,爱子,戴氏孟元,之灵柩”。
“我要见孟元。你不能骗我,你们不能骗我……孟元,他不会容你们这么骗我……他不在家就不在家,告诉我他哪儿去了……我去找他!”静漪咬着牙说。
“你找他?你还想让他来世也不得安生?你别再害他了好不好?”一个苍老的女声,颤巍巍的说。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静漪猛然间转身,往灵堂后面走去,走的坚定而且决绝。
戴孟允和站的最近的家丁女仆大惊。
“你要干什么?”孟允扑上来拖住静漪。
静漪推开她,说:“这绝不是孟元!你们骗我!”她手臂细的像芦苇杆,这一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力气似的,“我要见孟元!”
灵堂里一派混乱。
戴孟允更是拖着静漪的手,又是哭泣,又是责骂。
“让她见!”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九)
戴夫人出现在灵堂外。
“娘!”“老太太!”众人慌乱极了。
“娘,不能啊。”戴孟充跟在母亲身后,见状急忙劝阻。
“既是她要见,就让她见!”戴夫人推开了搀扶她的小女儿孟充,“让她见!”
就在这众人停顿的一瞬间,静漪挣脱戴家仆妇的阻拦,越过众人,扑倒棺材上,费力的推那棺材盖。棺材盖很沉,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去推,一点点、一点点的…媲…
终于推开了一点儿缝隙。
静漪的喉头“咯咯”作响丫。
“孟元!”
程静漪直挺挺的往后倒去。
没人扶她,她就那么跌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戴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灵堂上的静漪,说:“抬出去。”
“娘……”戴孟允有些犹豫。
“孟允,没有她,孟元不会死。从今往后,我们戴家,和程家,势不两立。”
戴孟允不再说话。
仆人将昏死过去的静漪抬了手脚,迅速的往府外走去,隐在夜色之中。
戴夫人走到灵堂中央,看着仆妇们把供桌摆好。伸手捻了香,在烛上点燃。
戴孟允立在一侧,眼看着老母亲忽然间老泪纵横,不由得难过异常,只见老母亲扶着桌子,身子软软的塌了下去,苍老的声音沙哑,“孟元,我的儿啊……”
这哭声凄惨极了,带着漩涡往空中去。
灵堂里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
雨下的更大了……
戴孟允拿着纸钱往火盆里丢。纸钱潮了,在火盆里燃着,散出呛人的烟雾。孟允眼泪哗哗的往外流着。她抽了帕子擦着泪,见母亲已经哭的气断声噎,忙让丫头仆妇搀扶母亲回去休息。一通忙乱之后,管家过来,候在一边。
孟允顿时头疼。
管家是来问明日出殡的事情。
戴家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大事了,用度处处捉襟见肘。戴夫人悲痛过度,不能亲自过问儿子的丧事。孟允只好代替母亲来操办,才知道家里这些年坐吃山空到了什么地步。
她看着账单,再看看管家,回身往里面去,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两张银票,出来给管家。
“大小姐……”管家为难的看着她。
“拿着,别跟老夫人说。虽然我是出嫁的女儿,娘家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孟允说。
“不是,大小姐,这些……不够。”管家低声说。
孟允脸上顿时热了。她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都退了下来,放到银票上,“把这些当了……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管家叹了口气。
孟允站在屋檐下,看着管家佝偻着身子匆匆出门去,筹备明日的事情了……望望天,她心里发颤。这个家里有孟元,总是有一份希望在。他惨遭横祸,连她在内,忽然间都觉得没有了指望……就这么一想,她格外的恨那个把她们害到这般田地的程静漪。她甚至都不愿想起当初静漪也是帮助过她们的了。
“大小姐。”不知何时,管家又进来了。
孟允回头,“什么事?”
“那位程小姐……”
“不是架出去了嘛?”孟允不耐烦的说。
“她不肯走。”
“她想怎么样,大闹灵堂还不够?又闹什么?这要让孟元不得安宁嘛?”孟允皱着眉。这个程静漪真有些左性。灵堂上的举动惊世骇俗,闹的神鬼不安的还不算完,竟然被赶出去了还不肯走……这是要怎么着呢?
“倒没有闹。她跟个疯子似的,又哭又笑的,我们也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管家说着,看孟允,希望大小姐拿个主意,“我们总不好对她怎么样。毕竟……”
“冤家!”戴孟允跺了跺她的小脚,又是气,又是恼,兼之心里不安,倒发了怔。好半晌才说:“去,让人把她撵走!撵的远远儿的,这个扫把星!”
“大小姐。”管家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她也是大家的小姐。要不要跟老太太说?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
孟允叹了口气,又是半晌才说:“我去看看。别惊动老太太。”孟允的丫头急忙过来给她送上一件斗篷。孟允披了,扶了丫头往外走。
管家撑着油纸伞走在孟允身后。
孟允走的不快。
也许是下意识的不愿意那么短时间内再见到程静漪一次的缘故。她的步速比往常都缓慢。灵前举哀和诵经都暂时停歇了,宅院里此时格外的安静,除了风雨声,连哭声都没有了。
孟允在大门内站住了。
门内的家仆见她来了,规规矩矩的往后撤了几步,眼神里都有些躲闪。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雨中若飘落的树叶般颤然回响:“……
Yellow,and-black,and-pale,and–hectic-red,(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肺痨,)
Pestilence-stricken-multitudes:Othou,(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Who-charioteers-to–theie-clark-wintry-bed(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The–winged-seeds,where–they-lie–cold-and-low,(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Each-like-a-corpse-within-its-grave,until(像是墓中的死尸,冰冷,深藏,低贱,)
Thine-azure-sister-of-the-Spring-shall-blow(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Her-clarion-o’er-the–dreaming-earth,and-fill(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With-living-hues-and-odours-plain–and-hill:(将色和香充满山峰和平原:)
……”
孟允往前走,凝神细听。
难怪他们说,她疯疯癫癫的说些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她也不懂。但她过世的丈夫和兄弟都懂。他们俩用这种她听不懂的话在高谈阔论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时而愉悦、时而严肃……都不似眼前的程静漪,悲怆而癫狂。
这个穿着雪白的夹纱绸衫的女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却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奇特的声音在吟诵……戴孟允忽然间泪水冲进了眼中。
静漪的声音已经嘶哑。
她一遍又一遍的背诵着这首诗,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醒过来,她站在泥泞中,被雨淋,被风吹,她不能动一步。
脑海中潮汐起复,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她坐在芸芸众人之中。那一天的他光芒万丈,而那首诗,她将永不遗忘……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朗诵的诗篇。
静漪的身子已经木了。唯一会动的就是她的嘴唇。
孟允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丫头,走下台阶,走向静漪。她站在静漪的面前,看着这个已经疯魔了一般的女子。她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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