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的一副圆形黑框大眼镜就是个化妆工具,度数并不合适,反而让她视物不清,这让她的耳朵变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灵。
    “老哥,城里戒严了,你知道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刚从通县过来,没有进城。”
    静漪微微侧头,从镜框上方看了他们一眼。都是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鼻梁上也架着圆圆的镜片。
    “……今天段司令出殡,当然全城戒严……听说,段家大公子……”声音低的已经细不可闻。
    静漪占着长凳的一角,竖着耳朵听。
    虽然这个消息在她听来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如今的城防军代司令是陶驷,万一呢……
    段家大公子……全城戒严……她想起陶驷那笑眯眯的面孔,说自己是“代司令”时候的模样。她不太愿意把陶驷和笑面虎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帮着段家稳定局势的陶驷,全城戒严的目的不是为了北平城的稳定,而是要帮着段奉孝除掉他的兄长段奉先……她看着书包上的扣子。
    兄弟阋墙,人间惨事。
    奉先大哥,奉孝二哥……都曾经是多么俊秀清贵的少年啊。
    “……先前秘不发丧,等的就是大公子……到底是父子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回来送的……”叹息。
    “这一送,可是老父亲还没送走,自己的性命就搭进去了……动了权、碰了利,父子兄弟都不在话下啊……”也是叹息。
    静漪垂下头。
    还有一刻钟,她就可以离开北平了。
    这城中所有的富贵浮华、恩怨情仇,都将同她暂时的分离,而不必再加以理会。
    她攥着母亲给她的小怀表。
    最对不起的,就是疼她的母亲、信任她的嫡母、九哥……日后,听着表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想念他们,应该是经常的事了?
    车站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动和不安在人群里蔓延,外面有人进来,说着不好了不好了,大兵来了……警察甩着警棍呼喝着,吵嚷声更大。
    静漪紧张的看着入口处,外面不停的有人涌进来,扛着行李,神色仓皇。她站起来,透过车站灰蒙蒙的窗口,看到了列队的士兵。
    她转回头去看车站里面,黑乎乎的火车停在轨道上,拥挤的人群正缓慢的往里移动。
    她果断的拎起柳条箱走到队伍的尾端,站在前头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这位姑娘你也是去天津么?
    她点了点头,没吭声。也没有回头,只听到士兵进站,三两个人一组,开始盘查……他们重点盘查的是青壮年男子。
    静漪见状,便镇定的跟着队伍缓慢移动。
    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带着士兵来到队伍前头,立在火车站检票员的身后,检票的速度又慢了下来。那军官不时的看看车站内,他的下属认真的在搜索着目标。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回身,车站的站长过来,低头哈腰一番,递上一根烟……静漪捏着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
    车票被她捏的有两枚指印在上头,油印的字迹都模糊了。
    检票员特地拿过来再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看看她。
    静漪将帽檐向上挑了挑,露出前额。厚厚的玻璃眼镜,几乎遮住了半边脸。
    检票员把车票还给她,站在检票员身后的两名士兵扫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进去。静漪直着身子,步速如常的离开。
    “你,等等。”静漪听到那军官开了口。
    她身子僵了一下。
    是那日跟在陶驷身边的副官,叫什么,左志成的是……他是不是认出了她?
    她正要回身,就听左志成问:“到哪儿去?”
    “去石家庄。”年轻的女子在说。
    “你拿的什么,到这边来,搜查一下。”左志成说。
    静漪听到这里,抬头看一眼火车头的方向,迅速的朝那边走去。
    她大踏步的走着,不时的与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厢,真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一般。
    她买的是最低等的座。拎着柳条箱走进车厢去,还不到开车的时间,车厢内的旅客很多,嘈杂而混乱。
    待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看到她,仰着脸,目光有些呆滞的,婴儿被包裹在小棉被里,梨子大的一张脸,极弱小的模样。静漪站了片刻,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另有空座,再转回头来,这个抱着婴儿的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仍那样看着她。
    她便拎着柳条箱走到车厢的尽头,站下来。
    一门之隔,那一边是高等坐席车厢。
    静漪看了看那边,安静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穿窗而过的风,吹起白色的纱窗。
    她要在这里熬过几个钟头,到晚上才能到天津。到了天津就有船去上海了。从水上走,要比从陆路走安全的多……她没有给家里留下只言片语,连秋薇都没有说一个字。家里人,大约除了之慎,谁都没有发觉她今早有些异常。她看看时间,之慎还在上课……她心里有些不好受。之慎相信她呢……就算是父亲,嫡母、母亲……他们都相信她呢。
    静漪深吸了口气。
    等她到了上海,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形。若是能顺利登船,出发的那一天,她会给家里写一封信的。或者,到了纽约再写信么?
    她看着车窗外,一队士兵正跨过铁轨,往旁边的火车上去。
    那辆火车是去石家庄的——她想,从石家庄出关,那就不是段家的势力范围了。段奉先若是逃跑,应该不是往北,就是往南,往北更容易些,毕竟现在,段系和南方是结盟的关系了……她不知怎的总是想到段奉先。
    其实很多年未见了,段家大哥比她大了太多,应是大表哥赵宗卿一般年纪的人,总玩在一处。
    和大表哥一起从天桥回来,会买一大堆的玩意儿,竹哨啊风筝啊……满园子跑着放风筝,她们几个小的就看着风筝在天上打架。既然是打了架,索性一剪子下去铰断了线,风筝就飘远了。
    火车咯噔一下响。
    静漪身子跟着一震,以为火车要启动了,其实不是。
    列车员还没上来,车厢门口大开着。
    静漪再看看跨过铁轨的那队士兵,上了去往石家庄的火车。
    都要搜查吗……这个念头还没有过去,静漪就见跟随着列车员从车厢的另一头也上来一队士兵,跟在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身后,开始逐一的查火车票。她偷眼看去,这一回,除了青壮年男子,他们还重点盘查年轻的单身女子。看到学生样的女子,总是要多问几句。那为首的士兵手中拿着相片,目光如炬,在车厢里扫来扫去。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二)
    静漪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再看一眼,夹在那队士兵中,有一个黑衣的青年,赫然是林之忓……静漪咬了下嘴唇,拎起她的柳条箱,开了高等坐席车厢门便走了进去丫。
    她走了两步,来到第二扇包厢门前,果断的敲门。
    半晌没有人应,她正要走下去试着敲另一扇门,这个包厢的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量中等、敦敦实实的青年。衬衫西裤,整齐干净。他打量了静漪一下,问:“请……”
    静漪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车厢里,林之忓带着人是越来越近了,她不等这青年人说完话,便硬是闯了进去。
    可能是猝不及防,也可能是对一个弱质女子并无防备,那青年被静漪推着,闪在一边,看着静漪关好了门,并没有立即发声。
    “请让我在这儿躲一下。”静漪说。她背靠着门,心跳简直跟门外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一样的乱。
    那青年转过身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问:“这些人难道是找你的?”
    他回头看静漪。
    静漪犹豫片刻,一点头。
    管那些人是不是完全为了她而来的呢,她只要躲过这一劫就好了媲。
    “嗬,逃婚么?”那青年竟笑出来。这一笑,白灿灿的牙齿亮的很。
    静漪迟疑。
    “坐。”那青年指着自己对面的软座,微笑,“不用和我说仔细的。若是被逮到,我也救不了你。”
    “谢谢。我不会连累你的。”静漪正要坐,忽然的,那青年在坐下来的时候,从他身上落下一样东西来。她看到,转而盯着他,问:“你受伤了?”
    是带血的药棉。
    她本来不该问。但是也不知怎地,脱口就问了出来。
    她抽了下鼻子,难怪,她闯进来,便闻到血腥味。她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鼻腔里都充斥着血腥味的缘故,原来并不是。
    “我学过护理。”静漪说。
    那青年却不在乎的笑了笑,当着静漪的面,从容的将那带血的药棉重新装回口袋里,兜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在乎,无礼,大胆的,他看着程静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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