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的工夫,张伯已经出了铺子……
……
陶骧回到西北军司令部,听机要秘书汇报完这一日的案头琐事之后出去了,他才坐下来。
栖云大营的骑兵团眼下正驻扎在城郊,有一批从蒙古运到的马匹刚刚运抵,他特地过去巡视。除了视察马匹,还跟逄敦煌和骑兵团的将士们一同赛了赛马。以往无论如何,他骑马跑一跑,心情都会好一些。可是这次却不奏效。底下人以为他是赛马输了觉得不快,连逄敦煌都取笑他久疏战阵,都赢不了骑兵团的新兵蛋子了……他倒也愿赌服输。
回城时和逄敦煌一道。敦煌看他情绪不佳,路上瞅空儿问了问为什么。他只说没事。逄敦煌当然看得出来他不会没事。不过他也没追问,就说了句这两日要喝酒只管找他,也是气闷的不得了的样子。
逄敦煌这次回来是要去相亲的。逄老爷子数次要敦煌回城都被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老爷子没办法,跑到司令部找他,拜托他召儿子回来。逄敦煌脸上尴尬,说老爷子电报里就一句话,若是他不回去相亲,就等着看他上吊吧……可要不回去,老爷子上吊;回去,他可得上吊。总之父子俩这回准得有一个上吊的呢。
逄氏父子同样的幽默风趣。
他受逄老爷子所托,微微露了劝敦煌成家的意思,敦煌则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眼下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
忽然有人敲门,陶骧说了声进来。
机要秘书进来说刚刚忘了一个留言,是家里来的。
他点着烟,问是谁打的。
秘书说是太太身边的张妈,但没有留话。
陶骧让他出去,马上拨了家里的电话。转到琅园去时,就是张妈接的……
陶骧将话筒放下,手里的烟卷微微抖动。
他将烟卷碾碎。
“李大龙!”他叫道。
“在!”李大龙从外头进来。
“给我查……”他正说着,桌上电话铃响起,他抓起来,话务员说司令稍等电话马上接进,“我是陶骧。”
李大龙就看陶骧的脸色变了下,话筒一扣,说:“把兰州城内地图给我。”
“是。”大龙从一堆地图中翻找出陶骧需要的那一张,给他铺开在办公桌上。
陶骧手指一划,迅速找到了其中一点,他的目光定在那里。片刻,他拎起外衣就走。
李大龙忙跟上去,问道:“七少,刚刚您说要查什么?”
陶骧迅速地下着楼梯,边走边解着身上刚刚戴好的枪套,回手一甩,李大龙忙替他收了。
李大龙抱着陶骧的枪,顿觉若是七少不解下枪来,怕是等会儿会用到的……这么一想,他一身冷汗。他简直要跟不上陶骧的步子了。出了司令部大楼,看到司机停车在楼前,就听陶骧命令司机退后,自己上了车关好车门。李大龙眼疾手快,趁着陶骧发动车子,也顾不得绕道、直接开了车门跳上车,没等他坐稳,车
子出膛子弹般冲出了司令部大楼……李大龙一头冷汗,也不敢问开车的陶骧。他抓着车内把手,扒着车窗看着外头,能辨认出周围的环境——没用多久,车便拐进了闹市区的会贤街……他猛醒:刚刚司令在地图上找的就是会贤街——果然车子慢下来,他坐稳了,想要问司令这到底要去哪,一低头看到怀里抱着的司令的枪套,决定还是闭嘴的好……
陶骧开车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便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前方一个小小的门脸,白底红十字,是家西医诊所。
在这个城市里西医并不算多,这条街上更是只有这一所。他看过地图了。那是详细的作战地图,描述精准到从每一栋建筑的位置、用途到内部结构。他此时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位于二楼的诊所每一间房间……他果断的下了车。
李大龙跟着下车。他看到陶司令高大的身影在走出两三步之后站住了,原本想跟上去,却在一抬眼之间,也跟着站住了——前方那白底红十字的诊所牌匾正下方的楼梯口,穿着白袍的护士正搀扶着一位年轻的太太走出来……李大龙看清楚那位太太的相貌,失声叫道:“七少……”
在他身前的陶骧一动未动,前方的程静漪却定住了似的。
她似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转过脸来看向刚刚那一声发出的方向——她看到了陶骧。
护士刚刚还在一旁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自己可以不可以、乘黄包车要当心些……她面前已经停了一辆黄包车,再走两步跨上去就好了。她站下,远远地望着陶骧。
他似乎并不想马上过来。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直立的身影,仿佛是这条热闹繁华的街道上唯一静止的。她也不知为何,看着他静止不动的身影,竟瞬间心如刀绞……她转脸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她说着往前迈了两步,正准备上黄包车,忽然间手腕就被人握住了。她双腿早已酸软,只勉强支撑。他掌心灼热,握住她的手腕,似乎能在瞬间将她的骨肉烫化了……她听见护士迟疑地问她这位是谁。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口。
陶骧说:“我是她先生。”
他只说了这句话,四周便静了下来,她只能听到这几个字在她耳边不住地回响……她头晕目眩。
陶骧握着她手腕将她拉近些,看着她的眼睛,只有一瞬,没等她看请他眼里都有些什么,他已经将她抱了起来。
她还能听到四周围开始吵嚷嘈杂、听到护士嘚嘚嘚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和她着急的追问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但是他一句不答。
他的步子很快,于是她耳边有着呼呼的风声。或许不只是风声,还有他的呼吸声。像风暴,像海啸……像她在伏龙山被他扣在马鞍上,听到的风声。
“回青玉桥。”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与往常一样的沉稳有力。
他不知从哪里拿来的毯子,裹住了她的身子。
她还是觉得冷。
“回去之后,除非我让你开口,不然一个字不准说。”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她眼珠转了转,冷和疼痛让她神智有些不清。他大概也知道,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车厢像只冰窖,冻的两个人似冰块。
而琅园里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陶夫人坐在楼下客厅里等着陶骧和静漪回来,已经等了有两个钟头。
张妈垂手侍立,看着陶夫人在沙发上坐着,闭目养神,犹如雕塑。
陶夫人午后忽然到来,说是探望囡囡。看了在午睡的囡囡一眼之后,出来便开始问有关静漪和陶骧的事。
照例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张妈一贯的不该说的绝不说,月儿则是确实不知内情,其他人自然更不了解。但她也不动怒,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大门外出现声响,白狮第一个跑到门边去,陶夫人才睁开眼,说:“终于回来了。”
她静等着,看着张妈和月儿屈膝行礼便开门出去,过不久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她的使女珂儿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低。陶夫人的眉一扬之间,便看到陶骧进了门。
陶骧见母亲在这里,并没有将静漪立即放下。反而是静漪强
挣着要让他放手,他望着陶夫人,说:“母亲,静漪病了,我送她上楼。”
他并没有等陶夫人说什么,转身疾步上楼。
除了跟着上去的张妈和月儿,余下的陶夫人等人都有些发怔。
陶夫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李大龙。
大龙立正站好,一言不发。
陶夫人心知问他也无用,干脆提了裙裾上楼去——此时陶骧已经从卧房出来,看到母亲上来,他面上有歉然之色,道:“母亲,恕儿子失仪。”
陶夫人看他,问道:“严重吗?请大夫来……”
“刚刚看过大夫回来的。”陶骧说。
“什么病?”陶夫人问。
陶骧说:“母亲,请先回去休息吧。”
陶夫人睁大眼睛盯了陶骧,一挥手屏退左右,追问道:“什么病?”
陶骧到此时才显出一点疲色来。他一时没有答话。
陶夫人忍耐半晌,仍说:“我倒是听闻她要同你离婚的。可她此时尚且身为陶家人,居然如此恣意妄为!”
“是我同意的,母亲。”陶骧低声道。
陶夫人听了,勃然变色,指向陶骧的手都发了颤,道:“好!好一个你同意的!你这叫大逆不道……你!”
“母亲,”陶骧低了头。虽然低了头,声音却丝毫不软弱,“母亲,这是我和静漪之间的事。还望母亲体谅。母亲这些日子也劳累,不如先回去歇着。此中事由,我晚些自会向母亲交待。”
陶夫人几乎从未被陶骧如此忤逆,但是她也知道以陶骧说一不二的性格,说是让她体谅,其实就是不让她插手。
她气极,对陶骧道:“为了她,你是一再破例。她这是折损……”
陶骧木着脸,眸子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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