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自知王夫人同她素来不和,就连面子情也勉强。从前黛玉不在京自不必说,黛玉回京之后,那王夫人待黛玉不过尔尔,这倒也难怪。只是今儿忽然亲热起来,好好的就把黛玉带了去吃茶点,十分殷勤,贾敏心中不免多疑起来。
再有,王熙凤那样一个玲珑人,说话行事再没失分寸的时候,偏今儿拉着黛玉的手,说了那些话,更说起读书的男人也有睁眼瞎的,好端端的,她同个孩子讲这些做什么?贾敏再把王夫人的作为连起来一想,立时就猜度着王夫人有联姻的意思。若只是王夫人的意思,倒还好推,贾敏只怕连着贾母在内,到时却是难办。宝玉这个侄儿,论起心肠来确是不坏,只是身为一个男儿,且不论能不能治家齐国平天下,若是连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没有,遑论其它。贾敏爱黛玉同林瑾,如同心肝一般,怎么肯委屈黛玉,所以故意在贾母跟前扯着宝玉同林瑾的事不放。
贾母虽真心有些恼了贾敏,可她的心思正是不足为人道的,听着贾敏半真半假的这几句,倒是不好再讲,只得笑道:“你们兄妹几个里,我最疼的是谁,你还不知道吗?这会子倒和我乔模乔样,可见我从前是白疼你了。”贾敏自然明白贾母话里意思,也就顺势笑道:“正是养儿方知父母恩。自打有了黛玉和瑾儿两个,我才知道母亲从前的辛苦,正如母亲疼我一般,我也把他们姐弟两个爱如掌上明珠,不忍叫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委屈。”贾母听在这里也就明白贾敏的意思,只得笑道:“我不过说了那么句,倒是招你说了这么一堆来。”说了就问黛玉林瑾两个饿了不曾,贾敏也借此收势,拿着旁的话来讲,又说了回,这才借着林瑾小,累了的由头派人去请了林如海,夫妇母子们辞了贾母回去。
贾敏这里虽把不喜宝玉,且不会为了奉承母亲委屈孩子的话头递给了贾母,又怕林如海同贾政投契,倒是有联姻的意思,晚间无人时,就把宝玉那番离经叛道的话讲了与林如海听,又冷笑道:“不是我这做姑妈的偏心,只从眼前论起,宝玉竟是连他两个侄儿也及不上。巧哥是个伶俐鬼儿且不去说他,就是兰儿这个孩子,也比他乖觉肯上进。”
林如海听了宝玉那番禄蠹的奇谈怪论,倒也笑了,道:“他倒是满脑子奇思妙想,也算聪明,不能用在正途上,也是可惜。只可怜二舅兄,死了个得他心意的珠儿,留下个屡屡叫他生气的宝玉。你倒是别说,环儿资质虽寻常,倒还肯用心些,只可惜你那二嫂子,果然厉害,由着他姨娘教养环儿,那还能有什么好结果?二舅兄那一房的男丁,如今也只能看兰儿日后如何了。”
贾敏听着林如海这话里有因,如何特特说是男丁?贾政一房也还是有两个女孩子的,探春尚小,且不用论,莫不是那个元春也有恩遇了不成?就笑问:“你这话倒是有些意思,莫不是二哥哥那房要有喜事了不成?”林如海拍手笑道:“我就说夫人聪慧无双,果然不差!有桩事儿,虽不十分准,倒也有□分了。今儿二舅兄同我说的正是此事。”贾敏便请问何事,林如海就道:“我朝自立朝以来,以孝治天下,巧哥能有恩遇,也正是得意在这一个字上。”贾敏笑啐道:“这个我知道,还用你讲,快快地把实情说来我听,还罢了。不然,就请老爷自己海涵了,等事情有了十停,我还怕不能知道吗?”
林如海笑道:“罢了,如今你性子越发急了。我与你讲了罢。当今皇上生性纯孝,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皇上以宽仁之心,推己及彼,想这些嫔妃才人们同她们的父母自然也是彼此思想,是以请了太上皇,皇太后两位圣人的恩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
贾敏听着就道:“如此说来,二哥哥是要请贵人回家省亲的?”林如海道:“今今日二舅兄颇有此意,正要同老岳母商议了才好定的,只是我想着,贵人在家时也是老岳母教养的,听着这信儿,自然喜欢。”贾敏听了,就道:“原来是此事,怪道你同二哥哥说了这些时候话。”林如海道:“这择地,造省亲别院都是大事,我们乃是亲眷,总要周旋一二。”贾敏听了,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反问道:“这事只你同二哥哥商议么?”林如海道:“说起这个,我从前竟是错看了琏儿,他虽无心在仕途上,在世情上倒是通达,也算是忍耐了,便是大舅兄这里没爵位给他,他也能自己撑起一头家来。”贾敏听了抿了嘴一笑:“老爷这会子知道,也不算很迟呢。”
却说贾琏得知元春将要省亲,先是得意,而后听着贾政同林如海商议,有意思从东边一带起,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个三四里地,盖造省亲别院,心上就忧虑起来。好容易等着林如海辞去,也告退出来,径直到家。郑雪娥,傅绿云等都在房内奉承王熙凤,看着他回来,都过来同他请安。贾琏正有心思,哪里耐烦理她们,挥了手叫她们出去,自己走,到房里来,见王熙凤正依着大迎枕上逗弄姐儿,就道:“你还有这心思。”
王熙凤见贾琏声气不对,抬了头看去,见贾琏脸上有着忧色,就道:“哪个惹二爷生气了?二爷说了来我替二爷分忧。”贾琏走到炕边坐了,把姐儿拍了几拍,叹息道:“今上有恩旨,许家中有可接驾重门别院的妃嫔才人等省亲呢。二老爷、林姑父同珍大哥,商议了,要在家里盖省亲别院呢。”王熙凤听了这几句,脸上颜色就有些变了,她算着这元春省亲总还有几年,不想这一世来的这样快,心上就有些不大能信,勉强笑道:“这可是不世之恩呢?只不知信可准不准?”贾琏冷笑道:“如何不准?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
王熙凤听了这个,脸上也现了忧色,他夫妇二人忧愁的不全是一回事。贾琏这里忧愁的是,一旦用现有的园子盖了省亲别院,日后怕就不好叫贾政,王夫人他们一家子出去了,长房这一层亏是吃定了。王熙凤忧愁得更深了一层,她这世虽不管事,可凭着前世的记忆,又有邢夫人做耳目,对荣国府这盘帐也算得清楚明白,这账上能挪动使用的银子总共不上二十万两,比起盖省亲别院所需要的银两,十停里不足两停,必然要从别处腾挪。前世里贾府为着盖省亲别院,不独把家底掏空了,便是林如海过世前安排了与林黛玉的陪嫁,同该着黛玉承继的贾敏的陪嫁都填补了进去。这一世里,黛玉是父母双全了,贾敏便是有心填补娘家,也要先顾着自己一双儿女。所以自己这一房,可是大告不妙,且不论这原该他们大房住的荣国府要叫二房趁机占了去,那趟海水似的银子可是往那里寻去呢?贾母正是个人精,她的私房是不会动的,左右看来,只怕是要动用贾赦邢夫人的私房了。
王熙凤想在这里,再无心逗弄女儿,忙扬声命姐儿的奶妈子进来把姐儿先抱了出去,又把房中所有伺候的人都叱退了,更命她们离着门窗远些,不闻召唤不许进来。平儿等看着王熙凤忽然翻转脸皮,露出杀伐决断来,自然恐惧,果然都退了出去,远远地在地下站了,不敢靠近贾琏王熙凤所住的正
171一计败
王熙凤这里疾言厉色把房里伺候的人全打发出去了,贾琏见她这样慎重,倒也疑惑起来,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急忙忙的把人都打发了出去,可是无私也有弊了,传到二太太那里,可不知道她能怎么想。”王熙凤冷笑道:“二爷可是要当着她们的面儿商议事情么?这倒也使得,我这就把她们唤进来也是一样的。”王熙凤这数年来都是温柔谦让,忽然翻转脸皮,现出辣子本色来,贾琏一时不防备,倒也叫她唬住了,就道:“罢了,我不过说这么句。你何苦就跟我急起来。你倒是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王熙凤便道:“贵人要省亲,原是大喜事,可我请问二爷一声,这省亲别院如何盖?”
贾琏听说这个就不耐烦起来,把鼻子一哼,冷笑道:“我道你问什么,我方才的话莫不是你不曾听见?二老爷同林姑父,珍大哥商议了,把我们家的园子同东府的园子连起来,总也有三四里地,尽够了。”王熙凤便道:“那我再请问二爷一句,盖园子的银子在哪里?”贾琏听说倒也一愣,就道:“自然是总账里出。”王熙凤听说便也冷笑道:“我素日只当二爷是个明白人,正是我母子三个的依靠,不想今儿看着二爷竟也是个心内没成算的。”贾琏哪里听得王熙凤这样的话,脸上顿时红涨,霍然起身,拂袖道:“我好心听你说话,你竟一再拿话刺我,可是太过了!莫不是我不发怒就当着我好性子!”王熙凤毫不退让,接口道:“我只求二爷到时能将在我面前的豪气发作一二,日后巧哥同姐儿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然,也只好当我们母子们命苦罢了!”说了扯过枕边的帕子遮着面哭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