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听了周瑞家的这些话,把帕子遮了遮唇,心下一晒:从前自己一心讨好贾母并王夫人,又恋恋权柄,只晓得立起威风,虽是人人惧怕,可也是人人含恨,自己身子也累得坏了,真是何苦来哉,反观今日,自己撒开了手,由得王夫人邢夫人两个斗去,倒是落得清闲,还能得些下人吹捧的话,虽不能当真,听着也悦耳。
王熙凤笑了笑,站住脚把周瑞家的手一拉:“周姐姐,有你这话我也就安心了。我看着你平日待我也好,所以我也不瞒你。那个刘姥姥正是我祖父梦里告诉我,要我巧哥认她做干娘的那个。我这里才回过老祖宗,要寻个由头找了她来给老祖宗瞧瞧呢,偏她今儿就过来了,还是同我们家有亲的。这一层,我年纪小竟不知道,到时再老祖宗跟前倒是不大好说话,像我前儿瞒着老祖宗似的。周姐姐,你跟在我姑妈身边也有日子了,帮着我姑妈管家理事的,见识明白着呢,周姐姐你说,我可怎么和老祖宗说呢?”
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的长篇大论,脸上的笑越来越淡:这二奶奶声口和气,一点子厉色也没有,偏偏每一句话都像是钉子一般。她琏二奶奶王熙凤今年二十都不到,从前祖父辈的事不知道也是正理,在老太太跟前也能说得过去。可这刘姥姥是寻了她来的,也是她引了往王熙凤那里去的,自己是王夫人心腹这满府又有谁不知道?老太太真要问起刘姥姥怎么来的,自己便脱不了干系去,依着王夫人的秉性,自然是把错一概儿都推在了别人身上,不由埋怨起周瑞办事不牢靠来。
王熙凤看着周瑞家的不言语了,又叫了声:“周姐姐?”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喊她,只得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奶奶这样聪明的人,连老太太都夸,我们不过白长几岁年纪罢了,怎么能同奶奶比呢?还是奶奶舀个主意罢。”王熙凤这才微微含笑道:“我只怕我说了,周姐姐这回听了,回头觉得我这里不周全,那里有错漏,倒劳烦周姐姐蘀我描补。我岂不是愧死了。”王熙凤这几句分明是指着周瑞家的到时帮着王夫人说话,指不定就要反诬她一口的意思,周瑞家的怎么听不出来。
这周瑞家的倒还真是抱着见风使舵的念头,忽然叫王熙凤点穿了心事,吓得就在王熙凤脚边跪了:“二奶奶,我是个蠢笨的人,从来只晓得听从太太吩咐做事,自己全没个主意,如今也只凭奶奶做主,我再不敢有二话的。”
王熙凤听了似笑非笑,把鼻子轻轻一哼:“周姐姐是个明白人儿,周大哥管着春秋两季的租子,也是个能干的,连我们太太也曾在我跟前提过周大哥呢。是我说的,周大哥收着租子,难免有得罪人之处,所以有些杂言碎语的也是常理。”
原来这收租正是个肥缺,周瑞只需每年到庄子上走两趟,自有庄头收了租子交上来,其中却大有文章可做,王夫人遣了周瑞去,自然其中也有取利,若是这事揭穿了,只怕第一个不放过他们的便是王夫人。是以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话里意思说着周瑞收租时手脚不干净,十分惧怕,只觉得背后有着涔涔冷汗,脸上血色褪得干净。王熙凤把她看了看,才叫平儿去扶她起来,周瑞家的颤声道:“只要二奶奶指点下来,我再不敢不从的。”
☆、113见太君
贾母这里摆午饭,丫鬟婆子们抬着食屉进得屋来,摆菜肴。贾母因不见王熙凤就问金铃:“你二奶奶呢?”金铃笑道:“我也纳闷呢。往日这个时候二奶奶早就到了的。”王夫人料想着这回子那个刘姥姥该是到了王熙凤房内了,就笑说:“凤丫头是个知礼的,想必是有事耽搁了。”邢夫人在一旁道:“这孩子也是,凭什么事也不该误了来老太太这里,莫非还要老太太等她不成。”若是从前,邢夫人听着王夫人暗里排揎王熙凤,说不得就要回护几句,近日王熙凤暗地提点过几回,也学得乖觉了,就顺着王夫人的话,反说王熙凤的不是。因王熙凤从来孝顺殷勤,贾母又喜欢她,偶尔迟那么一回半回的,贾母绝不能动气。若是一味帮着,反倒会引得贾母不快。
果然贾母听着邢夫人的话,就道:“罢了。凤丫头从来孝顺,今儿晚了必是有正经事呢。你是她婆婆,也不帮着她说几句,倒还说她。”王夫人把贾母的脸色看了眼,心知贾母对着王熙凤迟来不大在心上,也就罢了,转而笑道:“今儿这八宝兔丁看着倒嫩。”邢夫人就笑道:“凤丫头前儿吩咐厨房的,说老太太想吃个野味,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牙口不大好,要弄得嫩点,叫她们务必把筋膜都剃干净。果然看着不错。”贾母听了这几句也欢喜起来,笑道:“这凤丫头倒是仔细。”
话音才落就听得外头有人笑道:“哎呀,我来迟了。老祖宗可别生气。都是我房里来了人,总得寒暄几句,所以耽误了。”就见门帘子一动,王熙凤笑吟吟从外头走了进来。贾母看着王熙凤进来,脸上就笑开了,故意道:“什么要紧的客人,也要你去奉承。”王熙凤走过来,先给贾母见礼,而后又给邢夫人,王夫人两个见了礼,就有小丫鬟捧过水盆来,平儿服侍着王熙凤挽起袖子洗了手,舀过手巾擦干净了,这才从丫鬟手上接过碗箸安放了,邢夫人捧过罐煨山鸡丝燕窝汤来,亲手蘀贾母舀了一碗奉与贾母,贾母喝了几口,王夫人这才进饭。贾母就道:“今儿这道汤不错,你们也坐下一起用罢。”就有小丫鬟奉上碗箸,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几个答应了,各自分左右坐下。
一时饭毕,漱口用茶了,贾母方问:“是哪个客人来了?”王熙凤笑吟吟把王夫人看了眼,向着贾母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说说,这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儿。我前儿才同老祖宗说,我祖父梦里叫我去寻个姓刘的姥姥。可巧今儿周姐姐就带了了刘姥姥来。也是五十来岁年纪,也是住在城外,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倒是个明白人呢。”贾母听着这话,把眉头皱了一皱:“哪个周姐姐?”
王夫人知道王熙凤是个谨慎的性子,刘姥姥忽然就来了,她王熙凤不敢在贾母跟前就直说了,以免贾母以为她同刘姥姥是旧相识。这回她不肯说,到日后刘姥姥再来时,她就能叫刘姥姥亲口招认这不是头一回来,到时看她王熙凤在贾母跟前怎么解说。不想她这里算盘打得清楚,可王熙凤竟是出了奇招,笑吟吟地把话儿都讲了,那双吊捎眼儿还不住地瞅过来,莫不是那周瑞家的什么都同她实说了?
王夫人这里正想着,耳中就听得王熙凤道:“就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王熙凤这话一出,王夫人就觉得贾母的眼睛看在了自己身上,忙笑道:“这事我也知道些,原打算同老太太知会一声的,不想这个刘姥姥性急,竟是这早晚就来了。”贾母就道:“这事你也知道?”王熙凤就在一边笑说:“老祖宗有所不知,这刘姥姥的姑爷姓王,叫王狗儿。他的父亲不知怎么同周瑞倒是旧交。周瑞昨儿去庄子上,正好遇着,看见他们家家道败落,想着二太太从来慈悲,所以指点了他们来寻二太太的。那刘姥姥今儿来了,正好二太太不得空,所以,周姐姐就引了那个刘姥姥到我房里来,我也不好就走的,所以陪着说了点子话。这回子周瑞家的还在外头呢。”
王夫人听着周瑞家的在外头,只怕贾母要叫了进来问话,忙道:“这周瑞家的也是当老了差的,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眼瞅着饭口儿,知道凤丫头要往老太太这里来伺候的,怎么还把人给送到凤丫头那里去。”贾母听了就道:“这饭口儿的,凤丫头可留了吃饭没有?”王熙凤就回道:“现传了一桌子客饭在我房里呢。”贾母方道:“既是那个姥姥,就请来见一见罢。实话同你们讲,我也想个年纪差不多的老人陪我说说话呢。”王熙凤假意道:“老祖宗,她是庄户人,怕不大知道规矩,一会子冲撞了老祖宗可怎么好呢。”贾母就笑道:“这猴儿嘴刁,说得我阎王一样,还不领了人来我瞧,也还罢了。”王熙凤这才答应了,转身出去就立在门前点手叫来了周瑞家的:“老祖宗吩咐,把刘姥姥叫了来,周姐姐就走一回罢。”周瑞家的答应了脚不点地就往王熙凤住处去了。
刘姥姥这里才吃完了饭,正舀着手背擦油油的嘴,一边的小丫鬟看着不由得偷笑,绞了手巾来给刘姥姥,刘姥姥忙站起来接了,口中道:“还劳动姑娘给我绞手巾,这叫我怎么当得起。”那小丫鬟抿着嘴儿笑道:“姥姥,你是来拜见我们二太太,奶奶的客人,我们照应你也是要的。”刘姥姥就笑说:“说起你们奶奶来,那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又大方又温柔和气,叫人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小丫鬟就笑说:“姥姥说得一点没错,我们满府里就没有不喜欢我们奶奶的,都夸着我们奶奶聪明和气,温柔孝顺呢。”
周瑞家的一路进来正听着那刘姥姥同小丫鬟两个夸着王熙凤温柔和气,心上就是一抖,暗道:什么聪明和气,正是只笑面虎。脸上一点不敢带出来,还没进门就笑道:“姥姥,你老的福气来了。”刘姥姥听着周瑞家的话,忙立了起来,把湿手在裙上擦了几擦。周瑞家的在门外只觉得那小丫头的声音熟悉,进得门时先把那小丫头看了眼,果然是熟人,竟是林之孝的女儿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