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制河灯,本来不是什么难事,也更没有所谓的独门配方之类的说法,因此这几个摊位上。所卖的河灯论及精美,也都差不太多。二人直直的走了来,个中却有一个生相精明的小贩。眼见着百里肇腿脚不便,早巴巴的从摊位后头跑了出来,笑吟吟的将自己所坐的杌子搬了出来,又迎了上来,朝二人笑道:“这位客人。快请过来坐!”说的竟也是一口的官话。
哑然失笑的回看一眼远黛,百里肇便自走上前去。将手中双拐合在一处,搁在一边,就在那杌子上坐了。他既过去坐下了,远黛自然也就跟了过去,立在他身边,目光落在摊上那些精巧玲珑的河灯上,心中也不免喜爱,当下执了一盏河灯,托在掌心仔细的看着。
她手中捧着的这盏河灯,正是莲花形状的。这盏河灯做得甚为精致,只比她的手掌略大,托在掌中,恰恰可以遮住她的整个手掌。粉色荷瓣外舒内攒,团团的簇着中间那枝做成莲蓬状的红烛,既层次分明又显玲珑可爱。见她仔细端详,那摊主忙在旁笑道:“这荷瓣上头还可写字,客人可将祈愿内容写在上头,随水漂流,日后自能顺心如愿!”
远黛听得一扬眉,却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注意到,这摊上,除却河灯之外,却还备了笔墨。微微一笑,远黛将手中河灯递到了百里肇的手中:“这种事儿,自该老爷先来!”
失笑的看她一眼,百里肇倒也并不推让,接过了那盏河灯,稍稍沉思,便提起笔来,略蘸了些墨,便在那荷瓣之上勾画起来。远黛所以将这河灯递了给百里肇,原就存了要看他写些什么的意思,这会儿自然也是目不转睛的看着。
然而百里肇只是简单数笔,便让远黛不期然的怔了一怔。只因百里肇所写的并不是字,他是在画。笔尖简单一勾,便是一枝古拙的枝干,只这一笔,远黛便能看出,百里肇在画之一道上颇下过一番功夫。勾好枝干,略事涂抹,展现在这盏河灯之上的,便是一丫遒劲的梅枝,虽只寥寥数笔,然梅花那种孤傲凌寒的姿态却已毕现无疑。
见此梅花,远黛便不由的记起去年年下绿萼岭上诸梅争艳的奇景来。而她记得,萧呈娴仿佛曾对她提起过,董后生前酷爱梅花。这盏河灯,该是他为已薨逝的董后所放吧,她默默想着,一时竟自怔住了,全然没有留意百里肇已将这盏河灯递了过来。
“眉儿……”伸手轻轻一拍远黛的手,百里肇缓声的叫着。
远黛这才猛醒,将灯已递了来,忙伸手接过,又唤那摊主取了引火的线香来,燃着了那红烛,而后亲自捧了,下到河道边上,半蹲了身子,将那盏河灯小心的放入水中。
水波摇曳,带了那盏河灯晃晃悠悠的去了,与之同时漂流而下的,还有许许多多盏各式各样的河灯。这些河灯大多漂的甚是平稳,然因太多的缘故,时不时的也有河灯与其他河灯相碰,爆起一溜火光,很快的化作了一团灰纸,只余半截蜡烛随波漂浮。
一个声音便也陡然的响了起来:“哎呀!我的灯!”声音娇脆甜糯,其中满满的都是痛惜。
忽然听得这一声,远黛便自应声的看了过去。那是一名十六七岁年纪,着藕荷潞绸衫子,梳着清秀倭堕髻的少女,虽因河灯被撞毁的缘故,少女小嘴微撅,脸上也满是懊恼之色,却仍显得极之娇俏,让人一见便不由生出亲近之心来。少女身边,跟着一名与她年纪甚为相仿的丫鬟,此刻忙在一边急急的安慰着她,但那少女仍是一脸沮丧,似乎全提不起精神来。
不期然的微微一笑,远黛收回视线,最后一次的看了一眼那盏属于百里肇的河灯。这盏河灯的运气显然是不错的,它平平稳稳的漂在河上,缓缓的消失在远黛的视野之中。
徐徐站起身来,远黛再一次的看了一眼那盏河灯,这才回到百里肇身边。这片刻的当儿,百里肇身边,早又放了两盏河灯,远黛眼尖,一眼便见那两盏灯上,一盏只绘了一枝长箫,另一盏上,却是一面迎风飘展的旗,那旗半卷半舒,恰恰遮住了旗上代表将领身份的旗徽。
微怔的看一眼百里肇,远黛默不作声的上前,先自燃着了那盏绘有长箫的河灯,将之放入了河中。这盏灯,在她想来,该是百里肇为初雨而放的。至于那盏绘有战旗的河灯,当是百里肇为所有战死在北疆战场上的大周将士所放。
等她放过这三盏灯再回来时,百里肇却已一抬手,将那支小毫递了过来:“该你了!”
默然接了那笔,稍稍沉吟片刻,远黛已自提笔,也如百里肇一般在河灯之上随意的勾了数笔,百里肇在旁看着,却见她绘的竟是一座大山。山不甚高,也不陡峭,却自有一番博大的气象。燃着了那盏河灯之后,远黛转身走到河边,将那河灯轻轻放入了水中。
却是直到那盏河灯漂的再也看不到了,她这才转了身,回到小摊边。抬眸看她一眼,百里肇温声的道:“你就只放这一盏吗?”
偏头看一眼百里肇,远黛忽而清浅一笑,却反问了一句:“今儿谁付账?”
百里肇先是一怔,待到意会却不免大笑起来:“自然是我!”他爽快的应诺。
远黛点头,倒也并不多说什么,只从那摊位上又拿起了一盏做的甚是别致的蜻蜓河灯,也并不写画什么,便自燃着了蜡烛,转身走到河边,将那蜻蜓灯给放了下去。
自来河灯多为莲花形状,但为讨孩童欢心,这些手艺人也会制作一些别致讨巧的河灯,而这一盏蜻蜓灯正是其中之一。百里肇也没料到远黛会挑上这么一盏灯,面上诧色隐现,然此处并非问话的地方,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及至远黛放了那灯回来,他还是没有言语。
朝他笑了一笑,远黛却忽然提了桌上那支小毫,挨着个儿的在手边所有河灯上都各点了一个墨点。她这一下,来的有些突兀,那个一直赔笑站在一边的摊贩眼见此景也早愣了。
远黛眼也没抬一抬,只淡淡的吩咐道:“这些灯我都要了,你帮我放了!”
那摊主陡然听了这话,心下不觉大喜,赶忙的应着,他却也不敢怠慢,便挑那些被远黛点了墨点的河灯燃得着了,再一盏一盏的捧了,放入河中。
远黛似无心又似有意,点了数十盏灯后,便放了笔。百里肇在旁看着,也只含笑的问了一句:“这么多就够了吗?”竟仍没有多问一句。
微微吐出一口气,远黛居然就答了他一句:“我只记得这些人了!”很显然的,这些墨点于她,也并不是随手就点的。
第三卷正文 第二十章 姑苏秦家
百里肇倒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沉默片刻之后反笑了出来:“既如此,便由我来共襄盛举吧!”口中说着,他竟也提了笔,依着远黛先前的样儿,也自点了起来。
不过他既曾统率千军、征战沙场,又在官场之上颇磨砺过一些时日,而年纪又远比远黛来得更长,此刻凝神细思之下,往事一时纷至沓来,竟觉眼前的这些河灯是远远不够。
远黛在旁,见他面上神情,倒也猜了几分出来,当下笑道:“都放了吧!给所有你记得的,也记得你的人,不过是个意思,其实也无需那么刻意!”
百里肇听得一笑,毕竟又放了笔下来。见那摊贩这会儿正从河边回来,他便简单吩咐道:“将你所有的灯都放了!”一面说着,却已伸手入怀,摸出一个足五两的小银锭子来,放在了小摊上。那摊贩一见了那小银锭子,早不由的双目放光,忙忙应着,上前拿了那银锭子。银锭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让他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他这摊上所有的灯加在一处,也不过百十来盏,虽也有贵贱之分,但左不过几文钱一个,这会儿得了数倍的价值,怎由得他不欣喜如狂。当下没口子的谢了百里肇,又匆匆捧了几盏灯,下到河边去放了。旁边几名摊贩见了,不由得暗暗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待要上前搭话,又觉对方二人已买了这许多河灯放了,自己这会儿上前,也不过徒然,只能郁闷在心。
百里肇与远黛自不会去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只神色自若的一坐一站着。这几处小摊,占地甚佳,恰在最多人放灯的上游处。又是居高临下,恰可清清楚楚的看到河道之中的所有河灯。戌正左近时分,正是夜市人流最为密集的时段,这一眼看了下去,只觉水边人头涌涌,河道上,彩灯漂流,灯光本就璀璨如昼,再被水光一映,光影交错之下。便愈觉瑰丽。
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百里肇道:“前次我来姑苏,正值寒冬。初雨随行。从阊门下船之后,她在这河岸边上站了好一阵子,回来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惜……”
到了今日,他早记不清那时初雨面上的神情了。所记得的只有那句“可惜”。只是那时,实在有太多的事儿等着他去办,况那时他正有意疏远初雨,因此并没有问她究竟可惜些什么。然而今日见此情景,那句“可惜”却忽然跃入了脑海,令他不由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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