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伤感道:“端献公主。”
顺治一言出口,饶是孝庄经历半世风霜,也不禁红了眼圈,端献公主是皇太极第七女,也是孝庄最小的女儿,比顺治年长四五岁,她自幼聪灵乖巧,小小年纪便颇有孝庄的风范,皇太极在世时,亦极爱此女,可偏偏天妒红颜,端献公主十五岁便香消玉殒,孝庄十分悲伤,好几年都不能忘怀。
孝庄只是纳闷,今日皇帝本是要宣布与四贞的喜事的,却又提起这些做什么,缓缓地放下酒杯,道:“端献公主早已去往极乐世界了,今日合宫宴饮,就不必提及这些伤心往事了!”
顺治摇摇头,道:“怪不得太后这样疼爱四贞格格,格格聪明灵慧,原是与端献公主的性情有五分相像的。”
孝庄难掩旧日伤悲,哽咽道:“皇帝!”
顺治恍若无闻,借着几分酒劲儿,口齿不清地接着说道:“朕记得端献公主在世时,擅长《腰玲舞》,不知道四贞格格是否也能舞上一曲!”
孔四贞自幼长于孝庄身边,早将孝庄的慧黠机变学了个十之□,顺治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她虽不能尽解其意,也猜测得七七八八了,当下也不推脱,只笑道:“儿臣虽不擅长,亦粗通其艺,愿为太后与皇上舞上一曲,不知太后肯不肯给儿臣这个恩典。”
孝庄当着许多皇室宗亲的面,怎么能拂了皇帝的面子,只得面上无波无澜地说道:“好吧。”
《腰玲舞》原为萨满教的请神舞蹈,因有祛邪、祛病的作用,所以后来又常常出现在宴会中,舞者腰系铜铃,打响铜板,板声铃音相和,极富节奏。满洲旗人家的宴会上,为了活跃气氛,亦常常男女更迭起舞。
果然四贞才要去换衣裳,博果尔蓦然起身,说道:“不如儿臣与四贞格格共舞,只要能博得太后一笑,也是儿臣的福气了!”
顺治重重点了一下头,博果尔也转回后殿换衣裳去了。
四贞才走到后殿的抄手游廊,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把她纤腰紧紧束住,她自幼习舞,本没有挣不脱的道理,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博果尔带着酒气的男子气息,她几欲窒息,两手只是绵软乱舞,推搡博果尔道:“这里人来人往,会叫人看见的!”
博果尔哪由她分说,绵绵密密地轻吻如飞雪扑面,纷纷落在她的额头,面颊,柔唇,耳根,脖颈上,四贞娇喘不止,嗔怪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可不是作死了!”
博果尔气息粗重,又抬起四贞套着两只翠玉镯子的细腕,方才被皇帝攥了半日,犹自留着红印子,博果尔轻轻吻过每一寸肌肤,低语道:“这是我的……”说着,一把将四贞搂在怀里,似要揉入骨血中一般,“这些都是我的……”
四贞眼眶里一热,就要滴下泪来,死命的咬唇才勉强忍住,柔声道:“自然都是你的——可你也别在慈宁宫这样啊!叫人看见,咱们可活不活了?”
博果尔低低道:“若是能与你长相厮守,我就是拼得一死又如何?我看今日宴饮气氛不对,难道皇上对你有什么……”
四贞伏在博果尔宽阔厚实的胸前,有风吹过,吹落一地绯色柔瓣,四贞拈起一枚娇软的落花,半晌,静静地说道:“博果尔,只有在你的心里,我才能绽出芬芳,离开那片土壤,我,开出的只是清冷和寂寥!”
后殿的玫瑰朵朵迎风盛来,沾了昨夜的风露,如美人盈泪,娇艳欲滴。
四贞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套五彩的舞衣,玫红,杏黄,淡绿,如春日绚烂的娇花,明艳动人。剪裁得宜的舞衣,越发衬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材,四贞的腰间挂了一串幼儿拳头般大的铜铃,行走之间,如环佩叮当,双手各执一条浅黄丝绢,如两只振翅欲飞的枯叶蝶。
博果尔的衣衫,与四贞的舞衣色彩、样式均为一系,不过同是穿着舞衣,两人站在一起,更显得博果尔的高大挺拔和四贞的玲珑娇小。
稍时,乐师奏乐,阔朗的殿堂里,顿时笼罩着欢腾的乐曲。四贞和博果尔和乐而舞,这《腰玲舞》舞起来大气庄重,手臂翻飞,黄绢轻舞,舞步愈急,鼓声愈密,如静夜窗前的密雨,扑扑簌簌。
只见四贞与博果尔随乐音翩然而舞,如春蕾初绽,和风轻吹,细蝶飞舞,驻于花蕊之上,琴音微扬,暖意更融,繁花绿叶,争奇斗妍,须臾,红萼零落,绿意渐浓,却是清浅池塘之上,挨挨挤挤,莲叶田田,粉荷如霞,白荷若玉,几只蜻蜓,流连其间。
一时舞毕,顺治先欣然大叫一声“好”!在座的皇室宗亲,哪个不是看着皇帝的脸色行事,见皇帝说好,亦纷纷赞叹。博果尔能与四贞同舞一曲,也十分高兴,舞罢,也不顾众人眼光,紧紧攥着四贞的手腕,回归席上,四贞怎么扯也扯不开。
孝庄侧过脸,面色铁青地瞧着顺治,半晌,冷幽幽地说:“哀家看皇帝似有什么圣意,要在这席间宣布吧!”
顺治心底先是一凛,脸上却是欣然而笑,道:“知子莫若母,太后说的一点儿都不错!方才四贞格格一舞,让朕仿佛觉得,端献公主又回来了!”他停一停,道,“四贞格格虽然不是朕的亲生姐姐,但她这些年待朕,胜似同胞,当年四贞格格作为太后义女,得封‘和硕格格’,今日朕要打破这亲疏内外之别,她既是朕的亲姐,理应加封为‘和硕公主’。”言罢,睨着一脸彷徨的四贞,笑道,“四贞姐姐,日后朕为你择一位好夫婿,送你出嫁之日,内务府亦须以和硕公主之礼,为你备办嫁仪!”
四贞的封号原为“和硕格格”,乃是亲王之女的封号,顺治晋封她为“和硕公主”,即是把她当作帝王妃嫔所出之女一般对待,一位汉将的女儿,能得到这样的晋封,自然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四贞和博果尔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没缓过劲儿来,孝庄已沉沉地吩咐道:“和硕公主,还不快去谢过圣恩,从今往后,你就是大清名副其实的公主了!”
四贞离座,走到顺治面前,翩然下拜,叩谢皇恩。
满座之人皆不知这事的前因后果,只当是四贞格格不但颇受孝庄宠爱,亦与圣上姐弟情深,耳听得四贞晋封了和硕公主,哪有不奉承的,自然免不了一番推杯换盏,恭贺之语盈耳。只有坐在旁边的淑懿,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唇角渐渐地浮起缕缕笑意。
淑懿这时才明白,这就是顺治要给她的惊喜,在皇室宗亲面前,与四贞姐弟名份已定,孝庄便也再难提起封妃之事。她抬起朦胧着喜悦的凤眼去瞧顺治,却不知另有一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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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五章 波澜再起
酒阑人散,宾客尽兴而归。
孝庄定定地坐在金丝楠木福寿椅上,如一尊凝重的雕像。正殿中,宫女们还在来来回回地忙着打扫残局,东暖阁里,只有孝庄,苏茉尔和一脸肃然的顺治。
顺治眉目清朗,殊无醉意,一撩袍襟,遽然跪地,谢罪道:“请恕儿臣不孝,太后的美意,儿臣思虑再三,终究是不能接受!”
孝庄双目一阖,连睫毛都僵成一根根的硬刺,方才的情形,她看在眼里,也自然明白顺治的一番筹划,她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岂能看不出来,今日之事,若是再一意孤行下去,难免会酿出大祸来!
于是孝庄慢慢地睁开双目,沉声道:“皇帝起来吧,你没有不孝顺,相反,今日之事,你已经很顾及哀家的心思了,哀家没有什么可责怪你的,只怪天意弄人,男女情爱的事,也强求不得!”
顺治心口一松,温言道:“母后能体谅儿臣,儿臣不胜感激!”
孝庄缓缓地将目光移向顺治脸上,一字一句道:“但是,哀家想跟皇帝求证一事,四贞和博果尔的事,是不是贤妃告诉你的?”
顺治面色一滞,不意孝庄会提及淑懿,但这个问题劈头盖脸地撞过来,他也不得不接,只沉吟了一瞬,便飞快说道:“不干贤妃的事,是朕自己看出来的!”
孝庄停顿时一刻,两指轻轻一松,绘着淡金寿字的茶盅盖,打在成窑细瓷的杯身上,发出清脆一响,孝庄扬一扬手,道:“哀家乏了,你也先去歇着吧!”
顺治下意识地抬眼,想从母亲的脸上寻求些什么,但孝庄几十年来,早已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练到了炉火纯青,就算顺治是他的儿子,一时竟也没瞧出端倪,只得欠身告退。
顺治的背影才消逝在朱漆雕花门里,孝庄握紧的拳头便击在白酸枝的金花团寿炕几上,恨恨道:“可恶!”
苏茉尔摇着白绢绘水墨山水的纨扇,替孝庄取凉,温然道:“太后息怒,此事未必与贤妃有关!”
孝庄摇头,道:“你不必劝我,哀家在这个宫里活了大半辈子,别说是人,檐下那只鹦哥儿的心事,也逃不过哀家的眼睛,想跟哀家玩花样,哼,还嫩着呢!”
苏茉尔道:“就算是贤妃告诉的皇上,也责她不得,太后也是从先帝的后宫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岂不知女人的那点小心思?如今六宫之中,贤妃圣眷最浓,若是真的添一位身世显赫的贵妃,不但位份上高于她,又与皇上有从小的情谊,她自然会担忧日后宠爱淡薄,后宫的女子,所依仗的不过是家世与恩宠,贤妃家世一般,如果没有了皇帝的恩宠,在后宫还有什么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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