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蕴月早就耳朵起茧,不耐烦:“老头,这些都知道了!”
萧子轩回头一笑:“蕴月,我朝之立,成于此;我朝之弱,败于此。师傅老生常谈,只因事皆从此出。你怎么悟不出半点腥味来?”
蕴月无话,细细体味,不发一言。
“凤元二年后,原嘉峪关重将吴启元返京,就任枢密院副使一直至今。接替他的乃是袁天良,时兵部尚书黄澄极力反对。凤元五年,朝中恰逢凤元党争,袁天良被召入京,接替其防守北面的却又成了吴启元之子。”萧子轩徐徐说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
“兵部尚书黄澄虽然是个文臣,从未领兵作战,但他从仁皇帝时期就混迹于京城禁军,也算是一路摸爬滚打,其仁德之名非比寻常,多年来受其恩惠者多如牛毛,因此难以撼动。袁天良自不必说,一番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自然深厚异常,况他历来掌控禁厢两军粮饷……”
袁天良是凤元党争被召回来的,那凤元党争……
“师傅,凤元党争……”
萧子轩却是答非所问:“小月,当今是个少有的聪明人,你若能跟得上他的眼界,他想的事情,你自然总能猜个三两分。你如今出入官场,自然先看着,看清楚了,才能真正明白。”
萧老头的意思……也是冷眼旁观?其实蕴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头老爹明明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却总是吞吞吐吐?“老头,蕴月一直不明白,你们总是话到一半……”
萧子轩站的疲惫,复坐下来,拿了手卷,却不曾看蕴月:“小月,你若通晓全局,你则可能走了你长辈的老路。有很多人……是要有多少失去,才明白不争不见得平安,争了反而有一线生机。终南山里觅归路,影踪迷径老翠微。你若有一日知道了咱们隐瞒的事情,你便要记得今日师傅的话,咱们有这样的决定,是忍着多少才能做到的。”
蕴月闻得这番话,刹那间觉自己仿佛离真相只有一纸之隔,浑身当即似火烧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又看见萧子轩双眼微盍,通身老态毕现,灰色衣袍之下只有左脚可见。
师傅……右腿有一处可怖的伤口,蕴月极年幼时候见过一次,至今难忘。
每逢大风下雨便是他师傅彻夜难眠的时候,蕴月曾问过师傅这伤口从何而来。他师傅却从此不再将伤口示于人前,只说自己折了翅,便也要养一只高飞的鸿鹄。蕴月长大了大约能知道那只鸿鹄就是自己,可是他自己从未当回事,但似乎老头和老爹一经认定,无从更改。思及此处,蕴月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对萧子轩作揖。
方才转身离开,却又看见阿繁。
阿繁眉目带笑,一看见蕴月便喊开:“小贼!”
蕴月一抖衣袍,目不斜视,走了过去,刚刚跨过阿繁,却又看见豆子。
豆子端着一个木盆,腾腾热气,熏得他扭头皱眉。
豆子看见蕴月,还能挤出笑来:“小爷!”
阿繁看见蕴月不理她,撇撇嘴,转身过来对豆子说:“哥哥快些,不然药汤就凉了。”
豆子连连称是,一面对蕴月点头微笑,一面走进清风四面亭。
阿繁也不再理蕴月,扬着声音说:“爷爷,阿繁给你泡脚!”
说着也不等萧子轩说话,竟亲自跪在地上,给萧子轩去靴脱袜,惊得萧子轩连连闪躲。豆子却仿佛知道似的,赶忙也按住萧子轩。萧子轩动弹不得,只任阿繁摆弄。
阿繁不紧不慢,手上用了力气,将萧子轩的两只脚安放在木盆里,又挽起了萧子轩的裤腿,才拿了沐巾将药液淋在萧子轩右小腿的伤口处。
萧子轩浑身一震,却又软瘫在躺椅上,右手一松,手卷跌落在地,袍袖却掩在了面上。
豆子看着萧子轩的腿,禁不住,眉头大皱,只见萧子轩右小腿上膨起,触之坚硬如骨,皮面狰狞,并无半分好处。豆子抬头看了远处的蕴月,只见他呆在那里,眼光闪闪……
“爷爷不要害怕疼,这会不会疼了。日日用些舒筋活血的药,便可少受些苦楚。”阿繁一面湿润萧子轩的腿,一面轻轻地说:“若是我阿娘在,爷爷的腿定保无恙,只是可惜看这样子好些年了……”
阿繁面不改色,嘴角还噙着一缕笑,一双手小巧之极,轻柔灵动,宛似拨开禾杆隐约可见的珍珠,让豆子心里一叹:这丫头!
豆子有些犹豫,看了萧子轩一眼,只见他如死了一般瘫在哪里,便压了声问:“老头的腿竟……罢!小丫头,这还能治么?”
阿繁抬头看了豆子一眼,眼光明亮,确实堂堂正正的回答:“哥哥为什么压着声音?”
豆子结舌。
阿繁又说:“爷爷的脚必然是断过,却没有好好的驳起来,所以才会这样的,爷爷能活着便是天大的运气了。阿繁见过许多人,最后都撑不过去了呢!”
蕴月听闻,缓缓走了过来,一样蹲了下来,眼内眼珠乱抖,一幅满不在意的样子,口中道:“臭丫头,就你多事!”,手却伸了出来,从阿繁手中抢过沐巾,学着阿繁的样子,给他师父洗脚。
阿繁横了蕴月一眼,嘴上嘟着,眼中却有了笑意,便席地坐了下来,将萧子轩的另一条腿架在自己膝上,在萧子轩脚上的涌泉、隐白等穴缓缓按去。
阿繁面色不变,豆子却看得出来这丫头好生了得,随便一个动作,那力道却非比寻常,因为他能感觉到萧子轩浑身都硬了。
“爷爷,往后你便让小贼给你洗脚,阿繁给你按摩。”
……
半个时辰的功夫,阿繁才给萧子轩治疗好,又打发豆子另取了一盆药液泡了,才算是收拾妥当。
正当豆子和蕴月扶着萧子轩要回房的时候,蕴月却发现阿繁一直蹲在原地,便奇怪:“臭丫头怎么一动也不动?”
阿繁苦着脸:“小贼,你也扶我一扶,阿繁脚麻得动弹不得。”
萧子轩闻言,闭着眼,低声道:“去吧!”,说着把身体往豆子身上靠了靠。蕴月撒了手,才走过去,一伸手握着阿繁的手臂,用力一抬。
阿繁一声惨叫:“啊!小贼!你怎么粗手粗脚的!阿繁也是个病人呢!”
蕴月这才想起来,阿繁原本就崴了脚。又想起她在山里的淘气,恶声恶气:“你自己就没收拾好,还逞什么能!”低头看去,阿繁一只手扶着自己的伤脚,半曲着身子,听见他的话又直起身子来,垮着嘴角:“小贼!”
一句话,两个字,稠得像刚才的药液,效力十足,蕴月闭了嘴,展眼看去,发现阿繁身上满布药液,黑褐色的药汁想幅水墨画,“走啦!最麻烦啦!”
两人转身,发现豆子和萧子轩早就走的没影了。
蕴月撇撇嘴,没说话,阿繁则说:“小贼,爷爷不是你师父呢?王爷怎么没有给他治伤?落了这么大的残疾。”
此事师父从来不提,老爹也从来放任自流,蕴月一直觉得师傅很是介怀,常常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阿繁这一提,让人黯然,蕴月心里一滞,真是针刺眼眶刀挖心尖,张口教训:“就你臭丫头多事!幸亏老头没说话……”
阿繁好心遭了雷劈,手上一摔,嘴就嘟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蕴月:“讳疾忌医,便也算不得明白人!”
蕴月张着手,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也不是这意思,怎么话一出口就换了个样子,赧赧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阿繁看见这样子,只冷哼一声,也不等蕴月说话,自己一瘸一拐的就走了。
“臭丫头,好大的脾气……”蕴月看着阿繁的背影,呢喃道,心里不大放心他师父,又往师傅房中去,却被豆子拦在门外。
“小爷别进去了,小丫头说过,按摩了最好歇息一会,我看老头一合眼,面上就松了,想必是睡过去了。”
蕴月点点头,没说话,他曾听绿衣阿姆提过,萧老头其实虚得很,取暖的火盆要一直燃到春末,又常常的夜不安寝。
豆子搭着蕴月的肩:“小爷,这园子里约摸着谁都不简单!老头这腿,是摔得还是被打成这样的?”
蕴月拍开豆子的手:“谁知道,老爹老头的事情他们从来都不说,小爷也没问过。这臭丫头,倒有点本事,连老爹都待见她。”
豆子看着江蕴月的蔫巴样,更不待见,一手扫了过来:“小爷!你也长点脾气!和一个丫头吃什么醋!我看着丫头不错,一点心思都不藏,就刚才,连我都不敢说的话,她偏偏说的理直气壮。”
“得得得!连你也跟着去了,小爷就成孤家寡人啦!”蕴月嘴上不服气,心里更是沸腾:臭丫头不藏心思?哼!他江蕴月名字倒过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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