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清欢此时此刻这样的问題,恰也正是我心头澎湃间突忽缭绕起的余韵。
不得不说,当这一刻我亲耳听到皇上的问句、以及清欢的回应,当那心头经久氤氲着的一团疑云就此终于得以呈现的清楚明白,我整个人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却又偏生因为情绪的繁重与紧密被推至了一个别样的巅峰,而又那般那般变得木木愣愣无态度也无了情识。
相比起來,皇上与清欢之间的相处、交集委实是比我与清欢多了太多,又见这二人现下即便是面对着这样一个肃穆非常的问題,却都双双泰然自若、有若在闲聊一个怎生无关疼痒也无关风月的随兴琐碎,便看出这二人之间对于此事是早有默契的。而那样的默契是如何达成的,却是不能为我所知道的了,我委实不能洞悉的明白清楚。
皇上与清欢之间,到底有着多少秘密?
这时内里经了须臾的沉默之后,终于听得皇上徐徐一叹,又似叹非叹,他声息亦是沒有波澜:“或许这是兄弟之间特有的共鸣,当初朕见你第一眼起,就觉莫名的亲切!”于此缓顿,“而当你刻意接近、讨好朕时,朕却又觉这与你周身气场、你带给朕的感觉是那样的相违背;后又有了多日的一通相处,朕越來越发现对上殿高位的刻意讨好、曲意逢迎并不和你的真性。而可以使一个人不惜违了真性去做他所不愿去做的事,除了这个人有着不能被人所知的目的之外,再也沒了其它的解释。”不多时沉默,皇上复启一句,“朕不得不怀疑你别有用心!”
我心头酸涩而绞痛,下意识抬手死死的扶住了心口的位置,似乎这样便可使那一颗鱼跃跳动的心不至于突忽一下、猝不及防的就洞穿我的血肉肌体一下子刺穿刺破!
清欢沒有言语。却听得一阵衣袂簌簌摩擦之声,他该是双手负后、亦或者侧了侧身子,如是以这沉默为回应。
细微的风声穿堂入室,周身被灌溉进了一抹薄凉,这之余又带起了内里的声波潜入耳膜。皇上沉声继续:“朕下的那盘大棋,就是暗中调查你的身份、揭穿你的阴谋!”声息一凛,停顿后微有缓和,“就在你与引娣被皇后设局收押的那天晚上,朕派出的密探刚好向朕与国舅回报,证实了你前永庆一朝辽王世子的身份。”后边儿这一番字句见血、不加兜转的话吐口之后,反倒沒了先前的逼仄,却又含杂起依稀的隐痛。
我明白,皇上那颗心此时此刻该是有如针扎,就如我一样……人都是一副血肉之躯,人,都是有感情的。
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对于每一位性情中人來说,都莫过于被自己曾真心相待的人算计、或不得不十分残酷的拆穿身边真心赏识之人的阴谋。而这两者,于我、于皇上,此时此刻都是占了全也占了尽!
有微微却冗长的叹息,该是出自清欢。他应当亦是动容了,特别是当听皇上说起他一早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时,这份动容更加不可扼制:“既然陛下知道了臣是前朝余孽,却还那样悉心照顾臣弟……”
“你不是前朝余孽。”贴合着衣袂簌簌之声,该是皇上抬袖将他打断,后须臾沉默,听得皇上接过话锋一字一句,“你是朕的弟弟。”
简单的几个字眼,出口便无声震撼天成!
原來在皇上心里,还是认清欢这个堂弟的……即便辽王曾那样对先皇加以算计与威胁、即便清欢世子从一开始接近皇上便不怀好意,但当他知晓这真相,亦或者当皇上见到清欢、心中产生那莫名的一阵熟悉与动容的一刻起,他便已经默默承认了清欢辽王世子的身份。
越是这样,此时此刻皇上这周身所背负着的压力便越是弥深!因为这本就缔造出一种矛盾的心理,半是蜜糖半是殇,饮鸩止渴,又如开锋的双刃剑、一剑刺出去的时候就再也收不住了,而最终的结果却无非是伤了他的同时,也中伤了自己!这份痛楚,谁也不会比谁來的更轻半分去。
怪只怪,我们都是性情中人;怪只怪,我们都用情用意太深、也太真挚……
“陛下这样,让臣弟惭愧。”不知过了多久,清欢沉声嗫嚅。
皇上氤氲一叹:“那是因为,朕一开始确实只想探查出你接近朕的真实目的,朕为了揭穿你的身份与你的预谋而刻意将计就计,镇日假意被你的声乐所迷惑、扮了酒色昏君的模样出來放松你的警惕与戒备……但渐渐的,朕发现朕对你还是那样不忍心。朕心里,多多少少总也念着你是朕的弟弟。呵。”他一笑,“就算沒有这层天然的血脉牵绊,清欢呐……这么久了,我们之间相知相处这么久了,难道除了利用与猜度,当真便不会滋生出些别的情谊么?”语气微扬,像在反问,又像在解释。
清欢亦将那一通心声借此暗吐,他道:“皇上,臣弟……也不愿这般啊!”是真切的叹息,幽幽的,虽如和风般的无痕无迹,却最是一种真挚的无奈,“但有些事情非我可以选择,那是自我一出生起便已然钦定好的宿命,身上的背负也非我可以轻易甩去,我……想要一个公平,父王的公平、辽王府的公平、沈家的公平。哪怕这个公平是向上天去讨!我也只能如斯,我别无选择。”
这一席话先前痛苦,之后突然转了性般变得淡淡的。
父亲与王府一众、与护佑父亲的肱骨重臣一家的公平清欢都要去讨,但这之中却独独的,沒有他清欢自己的公平。负尽天下人,更是负了他。
苍天何其凉薄,自一开始、自他一出生入世起,便一直都是生活在前人的暗影里,一直都在背负着别人的背负,却从來沒有为他自己活过一天,哪怕一天!
我突然很难过,喉咙微哽。
“好。”皇上打断了清欢淡然声波之下隐藏的绮思与烈焰,回神时听他沉声,“朕给你一次机会,选择你想要的公平。”
这话出口时口吻极淡,我回神微愣,一时不解其中诸多意思。
皇上又道:“明日晨时过后,來这里找朕。”简单明了、简明扼要。
这是皇上与清欢之间的哑谜,清欢是否可以听懂我不得而知,但这一时这一刻,我的脑海并着耳廓忽地又是一阵萧萧空鸣,禁不住身子酥麻发软,似乎有力气顺着四肢百骸一齐的抽离了去,整个人下意识的扶着门槛儿借此依托,似乎不知什么时候这副身子就会绵软软的滑脱到地面上去。
这一时十分不受控制的,我思绪起了飘忽,开始下意识的回想起往日与清欢之间不多、但桩桩件件其实都尚算鲜明的点点滴滴……
一切似乎可以追溯到当日红香阁中的初次见面。
那个时候,清欢如是以琴技诱我,他对我加以琴挑,现下想來其实不是偶然,只怕他的目的从那时起就已经不纯!因我是借着国舅爷的由头,故而被他给误会了去,他当真以为我是帮着霍国舅來红香买花魁的,于是便动了要我把他买回去、好潜伏到霍大人身边、再通过霍大人而一步步接近皇上的心思,所以他才与老鸨安排了那一场有意的偶遇。
那红香阁,该原本就是他为了掩人耳目、而开设的一处探听各路消息的地方!这个伎俩委实不算什么新鲜的伎俩,古籍典册里见先人们也屡用不鲜。
不过他看出了我本就沒有要买他的意思,便也只好作罢。日后更是另寻了契机进了这西辽皇宫、不声不响顺理成章的寻着机会借着我、借着蓉僖妃而达成所愿,直接來到皇上的身边……
思绪兜转时,脑海里又浮起当日芷才人语莺临死之前,留给清欢的那样一曲哀感顽艳、见者落泪的唯美绝笔,“转盼多情多留恋,百年预约來生眷,心愿切莫不得遂!若此生长恨注无缘,愿身化地下并头莲,缠枝缠连、连理新结,黄尘一捧体散魂儿
不散,再了前生愿。”
突然一下子,这一切的一切就全部都叫我梳理的清楚明白了!
语莺的进宫原本就是清欢的将计就计,他派语莺作为细作留在宫里接近皇上,后又借着语莺的机变而打开了他自己进宫的门路。如此,语莺才会那般费尽心机的夺得圣宠,因为她爱上了他,所以心甘情愿为他铺垫一切、奉献一切……
女人的痴狂,究竟是会痴狂到怎样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
又是一念顺着回忆的风沙而缪缪飘转,冷不丁的,我又隔过岁月的长河遥遥想到前朝永庆帝的宠妃,怕也是那位深沉内敛、而不失果敢英睿的帝王一生一世最爱的女人,馥丽嫔。
馥丽嫔是永庆当朝辽王、即清欢父王的表妹。她是沈家的小姐,是镇国辅政辽王的亲信、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的千金。她在进宫前,与辽王表兄该是有些暧昧的,正是因了这层无悔的爱意,她心甘情愿被辽王派进宫來安插在永庆帝的身边、与辽王里应外合架空皇权。
但听倾烟说,后馥丽嫔因爱上了永庆帝而有意暴露了自己,让她的好姐妹、我们的旧主宸贵妃去向皇上揭发她细作的身份。
永庆帝虽对她情根深种,但迫于皇权之不可撼与不可遏,最终还是赐死了她,并顺着她这根藤而一路摸到了辽王……如此來看,辽王跟他的儿子清欢世子,这对父子行事做派还真是相像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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