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现,并不意味着是来救我的呢。如果和兰木诗一样,是来最后说上几句话,让我死得更瞑目一些,也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
等了半天,杜玖却还是沉默着不说话,我忍不住先开了口,“杜大人,耳后的标记,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开口,连自己都开始同情自己了,究竟是被冻得多惨了,声音断断续续、弱得才一出口就要消失了一般。
严尚书在亭内说的那一番话听着是很有道理,遇水之后才会显出,还是在耳后这种位置。但在楚家醒来之后,我并非只宅在院内不动,而是几乎跑过了半个尚国,这其间其他人并非没有机会看到我耳后那所谓的“西信国皇室标志”。在新水镇的时候,因为船突然着火,不得已跳入水中,上岸之后发髻虽乱了,却并非散发披肩的状态,那时候岸上的那些人就没有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么?
就算楚家人对我是西信人这一点有所隐瞒,甚至是有所企图,除了小贵之外,萍嫂和小桔、还有杜玖,都是有可能看到的。
“假的。”
“……”
杜玖的回答,也太简短了些。
“耳后标记,是假的。”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的缘故么,本该依旧的声音,现下听着却有着些微的暖度。
“……为什么……”更像是自言自语,低下头,望向那不知里面是否藏着什么毒物的干草堆,光线昏然,下巴已然冻得完全麻了,搁在膝盖上也完全没有感觉。
“真正的标记,在后腰尾上。”
后腰尾?
杜玖什么时候……是了,在林家庄的时候,杜玖曾闯进浴室将昏倒的我搬了出来。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的吧……
将这些都告诉了我,真的是为了让我死得瞑目一些么?
“原本有传说会在耳后,所以淡姑娘从楚家出来的第一夜,在下就已检查过了。”
是么?那看来,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做的检查了。
“而且,只用水是显不出来的。”
“……那?”
“要将特殊药水掺入水中,才可。”
特殊药水……原来是这样。至于耳后标记,小贵的话,倒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做呢。
“小七已被迁到了卸马厩。不过,淡姑娘可以放心,官家爱马,并不会对小七怎样。”
御马厩……小七没事就好,救了我那么多次,在楚家醒来之后的这段时间内,陪伴在我左右,如今只要能平安无事,其他的都没有关系了。
“昨日,让淡姑娘受惊了。”
好奇怪,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不过,杜府后院内发生的那些事,已经是昨天了么。原来在湿冷异常的地牢内,我已呆了一天,还活着。
“二皇子原意是想救淡姑娘,只是,箭稍偏了些。”
杜玖是说,二皇子?
稍偏了些,不应该是幸好偏了些,才没有射中我么?不对,当时二皇子就是想射中我的,瞄准的应该是我的手、或是我的手臂吧!
若是被这“误射”之箭射中受伤,就有借口抢先将我从现场转移了,也就能赶在小七被牵院内、那个御林军校尉柴义入内通报院外发现带刀武士之前,将我从大尚皇帝设计好的舞台内移走了。
“二皇子他……那,大皇子的话……”
二皇子是为救我,但大皇子那水平,就算说是救我,还不如说是杀我。而当时那第二箭,也确实是想杀了我的,尤其是在第一箭偏了那么多的情况下,应该已是恼羞成怒的状态了。
“大皇子那两箭,并不在计划内。不过,当时就算不是大皇子主动请缨,官家也必会射那一箭。”
“为什么?”
“是官家吩咐让人带小七过来的。”
所以当时,就是为了让小七跃过来截下那支箭,以此将矛头逐渐指向我的么?
“现下边界控制极严,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达。”
沉默良久,杜玖才再出声道。
“他们?……乌王?”
“是。”
因为他们赶不及了,所以杜玖才会出现的吧?大尚皇帝和乌王有交易,而杜玖和乌王之间……或许也存在着他从未说过的交易。
虽然之前答应过了会将一切都告诉我,却还是保留了那么多。
这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水滴声重重叠叠,游移在冰冷的空气中,相当的主人厌烦。不过,或许是因为身边站了个大活人却不说话的缘故,对这些细小声音一时变得敏感许多。
“杜大人……在等什么?”
如果他来是为了救我出去,而不是在临上刑场前来说最后的几句话,不是应该先将我带出去才对,而不是一直站在铁栅栏外,这会儿又陷入了沉默、只凝眸望着半掩石门的方向。
“时机。”
第98章 路尽(4)
淡暖橘黄光线透过门缝,照亮一方黑暗,提着灯的那个人也穿着斗篷,兜帽拉着,两处光源光线重叠间并看不清面容。不过,听声音的话,应该是穆念没错。
地面忽然一阵微弱震颤,而将我圈禁的铁栅栏也在同一时间缓缓升起。控制机关在这房间之外,不过并不在门边,而在牢房出去的长廊尽头,估计穆念是用飞石或是其他什么手段“远程遥控”了机关开启吧。
“走了。”
铁栅栏已完全升起,见我却仍愣着,站立原地的杜玖出声道。
说得就好像只是走出晏安馆的院门一样轻巧……这样的冷静,还真是让人羡慕。
“……嗯.”
虽然答应着,双腿使劲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站不起来了……而且就这样湿答答地走出去,一路可是会留下水迹的……
亮得有些晃了的视界,只见穆念提着灯走了进来,把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给杜玖,而杜玖接住之后走到我身边单膝跪下,一手将我裹着的那已湿透的毛毯轻揭开,丢在一边。另一手则将穆念适才扔给他的那样东西披到了我身上。原来是另一张毛毯,不过和那湿透了的完全不同,即使手已冻僵,但触碰到这毛毯,竟仍然感觉到它的舒滑柔软。再下一秒,杜玖的动作却又更吓了我一跳——倾靠过来的身子,突然的身体离地——昏黄的光线晃了的影子重叠,才惊觉自己已被杜玖抱了起来,全身已为他的斗篷所覆,转瞬间已走出了石门。
“你也走得太急了。你不带着灯是无妨,但如夫人可不行。”穆念说着将手中灯盏提高了些,看向我道,“傅兮这会儿是拿不了了,如夫人可还有力气帮拿着?”
不带着灯也无妨?杜玖是夜行动物么?不……他和穆念都是。不过,即便我尽了全力想要抬起手,可根本就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清空了一般。
“不需要。而且,太明显了。”杜玖轻声答道,住了脚步。
“这可是从狱卒那里‘借’来的,轻易发现不了。”
确实是轻易发现不了,在地下的牢房间的狱卒都不是寻常狱卒的那般打扮,进来的时候虽然遇见的不多,但清一色的全是身着灰色斗篷,不过都没有拉着兜帽,所以看着还不算特别吓人。他和杜双二人的打扮,混在其中,尤其又在这种黑夜之中,更觉不出多少差别。
穆念又摇头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会儿带着灯要麻烦得多。”
杜玖没有答话,重又迈开大步向外走,而穆念却仍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或许是自己一直面露疑惑地回头盯着穆念,穆念只轻笑一声,轻答了句“不止傅兮,在下也是会易容的,如夫人不用担心,快走吧。”转头走回了杜玖才将我移出的那间牢房。
他打算……怎么做?易容成我的样子么?那样的话,还需要会缩骨的吧?
即使抱着一个人,杜玖走得却依旧很轻,弯曲向上的幽暗巷道内,即使游移着的几丝光线也被潮湿的石壁吞噬了一般,耳边除了水滴坠落的细小声音,还能听见空气破裂开来、风刮过身边的轻微呼呼声;还有冻坏了的自己的微喘呼吸声;还有杜玖仍如往常一般安静的呼吸声;最后的最后是倚靠着的肩膀,放在身前的双手倚的地方,自己的和杜玖的心跳声。
是不是周围太静了的缘故,又或是自己被冻得太久,而已冻坏的大脑打了结,所以这些细微的声音在耳边交汇重叠,回声一般萦绕着,即使睁着双眼,却仍愈发清晰。
埋在斗篷下紧贴着靠近杜玖脖颈的肩上的脸,渐恢复暖意,冻坏了的舌头在回暖的过程中,简直能感觉到内里冰渣一点点崩塌融化。在地下牢房,大概连时间知觉也被冻得坏掉了,感觉自己就这样蜷在杜玖怀中,盘曲向上走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尽头,不过,也可能走得是和来时不一样的路,相比会更长一些。
不确定这个时候是否适合说话,奋力将下巴稍抬了一些,凑到了杜玖耳边,轻声道,“哪……去哪……”
意料之中,想着的话说出来是这样断断续续的状态。
不过,鼻尖所触碰到的皮肤,倒是暖得发烫。
“牢狱之外。”杜玖既回答了,也就是说现在说话没关系了……
“牢狱之外的……哪……”
可是,这个问题杜玖却没有回答。
“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