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璧微微叹息:“皇后一早便在关雎宫安插了自己的心腹,臣妾细细审过凤仪宫上下,已经找出了那名细作,还等皇上处置。”
弈澹大为恼恨,一把挥落桌上的茶盏,砰地一声,做工细致考究的和阗白玉茶盏便摔个粉碎,朱成璧忙上前握住弈澹的手:“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摄六宫之事,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和妃也叩首道:“臣妾协理六宫,也有失职。”
弈澹用力握着双手直到指关节微微发白:“不怪你们,这些事情你们自是查不清楚的。”
宜妃低低道:“幸好如今是查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只是如今看来这事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皇后对六殿下的鞋子做了手脚,又故意弄松了假山上的石头,六殿下一旦出事,琳妃便是意欲谋害皇子,皇后自然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解除禁足。”
“宜妃说得很好!”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柄重锤重重砸在朱成璧的胸口,惶然回首,只见朱红鎏金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后拄着鎏金龙头拐杖,被莫芦、莫荟两位姑姑搀扶着,一脸愠怒地走来,龙头拐杖折射出金色的寒光,所到之处,如惊雷盛开、电光绽放,引了疏冷寒湿的气息铺天盖地一般地涌了过来,她的身后,还有叶德仪。
弈澹忙起身行礼:“夜深寒凉,母后怎的会过来?”
舒贵妃、琳妃、宜妃、和妃亦不敢怠慢,恭谨行礼如仪。
太后虽在病中,但却没有失了礼数,一袭黑色宽袖外袍,缀以铁锈红的梅花绣纹,并以暗墨萤亮之色的丝线描边蹙金,梳盘丝髻,仅以嵌珠双龙点翠簪挽住,龙口的面珠流苏飒飒有细碎的风声,仿佛是空气流转,亦是为其让路。
朱成璧不免有些心惊,太后的气度高远,岂是一朝一夕之间练就的,当年她力压诸妃,一举登临太后尊位,期间血雨腥风、几度浮沉,若是没有深沉的心机、狠辣的手段,怎能屹立十数年不倒?
太后缓缓在正中宝座坐定,只问:“若是哀家不来,皇帝打算如何处置皇后?”
弈澹毫不犹豫,沉声答道:“废后。”
太后冷冷一笑:“废后?我大周朝从无废后之先例,皇帝打算做这第一人么?”
弈澹指着桌上凌薇的供词道:“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早已招供,皇后不仅意图谋害淩儿和清儿,甚至连皇次子、皇五子、皇七子,包括密贵嫔小产的孩子,都是出自她的手笔!夏氏心肠歹毒,儿臣断难容她!”
“那么,叫凌薇来与哀家说话。”太后从容不迫,缓缓而道。
弈澹微有难色,终究只道:“凌薇,被赐了板著之刑,已经死了。”
“笑话!”太后冷哼一声,只看着手中的一盏碧螺春,“是谁下的手呀!”
朱成璧一惊,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是臣妾,因为……”
“哀家没问你话,你插什么嘴!”太后的声音阴沉冰冷,唬得朱成璧不敢再言,“皇帝,昔年武则天大兴酷吏之风,害死了不少良臣,这一纸罪状,难道不可能出自请君入瓮的手笔?”
弈澹淡淡一笑:“母后病了多日,宫里头的事情未必理得清楚,此事证据确凿,难道母后要让儿臣在这里把所有招供的宫人全部找来一条一条由着母后辩驳么?”弈澹微微转眸,“朕吩咐过,若是有人将宫中之事泄露给颐宁宫,便是立即处死,怎的叶德仪竟是不知道吗?”
朱成璧闻言,不由是暗暗着急,未免叶德仪侍疾,自己已经嘱咐了闵尚食在叶德仪的晚膳中下药好使其神思疲倦、昏睡不醒,好歹先把今天糊弄过去,谁知她现在为何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叶德仪闻言忙道:“臣妾并非不知道,只是……”
“叶德仪不会撒谎,皇帝无需怪她。”太后淡淡看了弈澹一眼,微微咳嗽两声,似乎有些吃力,“怎么,母后连知晓后宫之事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母后沉疴未愈,儿臣不敢拿这些事情来让母后烦心。”弈澹看了叶德仪一眼,“既然如此,儿臣不怪罪叶德仪便是,只是母后如果再庇佑皇后的话,儿臣恕难从命。”
太后待要再说,弈澹已经挥了挥手:“高千英,送太后回颐宁宫,日后,颐宁宫内的所有宫人,没有朕的旨意,亦不得随意出入。”
“皇帝!你是在幽禁哀家吗!”太后不可置信,重重一敲龙头拐杖,“哀家年逾七旬,抚养皇帝四十余载,皇帝竟然,竟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不顾母子之情!”一番激烈言语,太后忍不住重重咳嗽,面上泛起一层奇异的潮红,莫芦慌忙轻轻拍着太后瘦削的脊背,莫荟则取了帕子递过去,太后却一把拂到地上,只是紧紧迫住弈澹的双眸。
弈澹面容沉冷,清晰道:“母后做什么这么紧张?儿臣只是担心母后的身体,儿女之事,母后不用过问,还有,朕得再强调一遍。”弈澹伸手一握舒贵妃的手,“移光再不好,也是您的儿媳,清儿更是身担大任之人,母后聪慧,自然不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否则来日您的孙子为您敬奉尊号,也总是心有隔阂。”
此言一出,琳妃、和妃与宜妃具是大惊失色,太后也是又惊又愕,愣了片刻,脸上的神色越发的不好,眼见皇后的后位不保,连自己也要失去置喙的权力,终究忍不住开口唤道:“皇帝……”
“高千英!你还愣着做什么!”
太后见劝说无望,只能恨恨起身,颤着步子缓缓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终是悠悠叹息:“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亲生的。”一语未必,龙头拐杖却是啪地一声落了地,尾音悠长,似一条冰冷溜滑的小蛇钻进了朱成璧心里,怔忪的瞬间,太后慢慢仰倒下去,仿佛一片枯败的树叶,她的眼中,充盈了掩饰不住的落寞与怨恨,几十年的叱咤风云与生杀予夺,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苍老与时间的无情。
“太后!”
“太后!”
第四十七章 昭阳殿里恩爱绝(2)
夏梦娴怔怔垂泪:“那年三月三放偷日,是一年之中继七夕后最重要的男女定情之日。皇上早早出府,凌薇偷偷告诉臣妾,您似在护城河外等人。三月三,草长莺飞、柳绿花繁,汤馥娴有着身孕,并不适宜户外行走,所以臣妾自作聪明地认为,您是在等臣妾,臣妾换了一身柳叶合心的千水裙,也去了护城河,您看见臣妾,却问‘怎么是你’?”夏梦娴微微一笑,似在自嘲一般,“原来如此,臣妾在皇上心里,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皇上连一句好话都不肯给臣妾,臣妾沿着护城河走了好久,三月的春风再暖也吹不散心头的寒冰,就在臣妾回头时,臣妾看见,居然是她,她汤馥娴与皇上在一起。”夏梦娴紧紧攒住双拳,直至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有一片潮红弥散,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想起当初的情景,依然觉得心头在汩汩地滴血,生生不得停息。
“所以你就容不下她,一定要除去她们母子吗!汤馥娴当年小产,整整数年都没调养过来,你可知道么!”
窗扇微微开合,冷风夹杂了细碎的雨滴闯入,绣花厚锦帷幕被缠丝金钩牢牢缚住,放了那阵阵的冷风拂面而过,竟有一丝彻骨的寒意肆虐。
“臣妾知道又如何?她后来不是一样生了皇二子和乐安!而我呢?皇上的恩宠,从来不在臣妾身上多做停留。”夏梦娴双眸低垂,如泣如诉,“后来林若瑄入府,逐渐分去了汤馥娴的宠爱,臣妾才知道,维持正妃的地位一定要牢牢控制住府中的权力,臣妾让林若瑄除去汤馥娴,又迎进朱成璧制衡林若瑄,只有这样,她们才不能对臣妾构成威胁。只是,莺莺燕燕那么多,臣妾以为,皇上迟早会疲倦,那时候一定会回到臣妾身边,但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从来都不把臣妾放在眼里?直到舒贵妃出现,臣妾突然明白,臣妾终生所求,不过南柯一梦。”
“泞儿那么小,你怎的下得去手,还有秦贵人的孩子,连名字都没有。”皇帝一脸厌弃,痛心疾首。
“您是在怪臣妾?您应该去怪舒贵妃,正是因为她夺去了臣妾最后的希望,既然恩宠无望,臣妾便要牢牢控制住所有的人,她们有孩子就会威胁臣妾的后位,臣妾决不允许!臣妾是夏氏一族的女儿,怎能眼睁睁看着君恩东流,连后冠都要为人觊觎!”夏梦娴的语调凉薄如秋霜,曾经,被汤馥娴逼到绝境的她,是如何摒弃了心中的微渺如秋尘的希望,又在阮嫣然入宫之时,是如何面对自己精心编织的梦如蝉翼一般被轻易撕破。
我愿意等,等到你厌倦了妃嫔争宠,等到你忽然发现身后的那抹久久驻足的背影,等到你终究是回到我身边,我愿意舍弃自己三十多年的默默无闻、舍弃最后的一份尊严,只愿你回到我身边。
但我等到的,却是你甘愿用余生厮守的阮嫣然。
于是,终于是明白,三十多年,终究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哪怕没有汤馥娴,没有林若瑄,没有朱成璧,也没有阮嫣然,他都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只因为,他根本不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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