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与珠儿,素来是互相猜忌的多,坦诚相见的少,然而木棉的身孕仿佛是阴沉沉的雾霾天透进的一丝难得的日光,到底也缓和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木棉夹起那酱瓜,看着那黑黢黢的颜色,只觉得自己原本一颗鲜活的心,在宫里、府里的大染缸中几经沉浮,已经浸渍得那样浓,与这酱瓜无异了。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木棉怅然一叹,“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又能奢望什么呢?只要这个孩子平安长大,我就无憾了。”
第八十七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2)
第八十七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2)
乾元三年二月十八日,雨水节气。
太庙享殿,殿顶的黄琉璃瓦在日色中有清冷的金辉,檐下高悬“太庙”九龙贴金匾额,三层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一尘不染,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龙文石、狮纹石和海兽石,远远望去,不怒自威。侍卫、宫人列序而站,唯听风声萧萧。
享殿内,金丝楠木所制的梁栋皆以平金开彩描绘,贴有赤金叶,地设金砖。朱成璧着一袭明黄朱紫色吉服,立于最前方,身侧为帝后,两侧为皇室宗亲,太皇宸谨贵太妃钱如婉为辈分最高者,立于宗亲之首。
殿内庄重肃穆,寂寂无声,朱成璧平视前方的祖宗牌位。正中间乃为太祖皇帝,两侧分别为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再设神椅、香案、铜炉、铜器等。
未顷,竹息疾步进殿,行至朱成璧身侧,微微福了一福,耳语道:“太后娘娘,摄政王来了。”
朱成璧徐徐转身,目视洞开的朱漆鎏金殿门,奕渮正踏着蓬勃倾泻的日晖健步进入,微一拱手:“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圣安!”
玄凌与朱柔则点一点头以示见礼:“皇叔父摄政王安好。”
朱成璧神色端肃,沉声道:“今日是雨水节气,为万象更新之佳节。前几日,哀家常常梦见先帝,皇帝即位两年有余,虽政绩通明、百姓安居,但是,先帝有些担忧,皇帝毕竟年少,恐臣属会有异心。所以,今日祭祀,一是祈祷今年风调雨顺,二是皇室宗亲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对皇帝效忠。”
奕渮眉心一跳,向朱成璧投去狐疑与惊诧的目光。
在大周,一般是在新帝登基,或是亲政、大婚、上尊号、徽号、万寿、册立、凯旋、献俘、废后告庙、奉安梓宫等,才要上太庙祭祀,再有就是每年除夕前一天举行的规模最大的祭祀仪式,历代帝后神主都将恭请到大殿合祭,称为“袷祭”。此外,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首月的农历初一,牌位会被捧到享殿,而皇帝则会亲自来这里祭祖,称为“四孟时享”,也是常规性的祭祀仪式。
然而,此番在雨水节气祭祀,虽是突然,但毕竟有先帝托梦,皇室宗亲自然不能有反对的意见。再者,如今摄政王独揽大权,宗亲中也有一些异音,如今借祭祀之名压制摄政王的炙热权力,他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钱如婉拄着龙头拐杖徐步而出,声线庄肃:“太后说什么,哀家全部支持,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也留下遗诏,让皇室宗亲在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的牌位前对先帝起誓效忠,想必摄政王不会反对吧?”
奕渮虽然惊异、不快,但也不能反驳钱如婉,只能颔首称然。
朱成璧淡淡一笑,对侍立于一侧的太常寺卿尹恒道:“按照规矩,先请皇帝与皇后祭拜。”
待到玄凌与朱柔则祭拜完毕,竹息与竹语奉上三炷香到朱成璧与奕渮手中,尹恒导引二人上前,方恭谨退了下去。
奕渮冷冷一笑,低低道:“之前只说是先帝托梦,要你率领皇室宗亲到太庙祭祀,以祈祷风调雨顺、天下安宁。没想到,你瞒住了所有的人,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
朱成璧淡淡道:“除了一人,太皇贵太妃。”
“你这样做,是担心我不肯来吧?”奕渮徐徐扫过面前太祖皇帝的牌位,静静道,“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
“为了江山社稷,多用些心也算不得什么。”
“是么?”奕渮哑然失笑,“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为了你们母子?”
朱成璧心里一酸,极力平静着行叩拜大礼,将手中的香供好,转身对奕渮道:“吉时已到,还请摄政王率领宗亲起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高宗皇帝在上,举头三尺有神明,摄政王,请你起誓!”
众目之下,奕渮已无能为力,只能率领宗亲下跪,一字一顿,其调铿锵,仿佛是从胸腔里逼出:“太祖皇帝之孙、太宗皇帝之十四子、高宗皇帝之幼弟周奕渮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起誓,对皇上效忠,对大周江山尽力尽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不轨之心,甘愿伏大周律法而诛!”
“行礼叩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奏乐……行礼叩拜……再行礼叩拜……”
太常寺卿尹恒苍老而庄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宗亲们衣冠整整,即便有年老体弱者不堪数次叩拜大礼,亦是稳稳行礼、一丝不苟。
祭祀完毕,朱成璧由竹息与竹语搀扶起身,望着奕渮,唇角漫出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摄政王府,奕渮将忍着多时的怒气发到江承宇身上:“混账!你也敢说你对满京城的事情了若指掌?怎么今日祭祀的这出名堂,你一无所知?你可知本王被太后骗去了太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对皇上效忠?”
江承宇且惊且疑,连连怔住:“不是说先帝托梦,让皇室宗亲于雨水节气祭祀、祈祷风调雨么?”
“你也没想到么?”奕渮冷冷看着窗外,几株修竹临风而动,发出飒飒的声响,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呼吸,“太后一早就吃准了本王,本王虽然在前朝呼风唤雨,但在宗亲里不过只是小辈,更何况太皇贵太妃今日也在,她是父皇信赖有加的妃子,更得宗亲尊重,有她压着本王一头,本王难道敢不从么?”
江承宇皱眉道:“太后可真是精明厉害,拿着宗亲来压制摄政王。但是……”江承宇狡黠地一笑,“宗亲再厉害,也不过是名头上的而已,当年太皇贵太妃让容安、福安两位大长公主远离京城政治中心,就是为了避开夏氏一族把持朝政的风头,如今,福安大长公主的公公虽是刑部尚书,但驸马不过是个江浙的小官,不值一提,容安大长公主更是毫无政治势力。连太皇贵太妃都如此,更何况旁的宗亲?”
奕渮瞥了一眼江承宇,转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你的意思是?”
“宗亲不过是名义上的尊贵,并无实权,只要摄政王大权在握,又何须惧怕?再说,天底下发誓赌咒的多了去了,真正能应验的又有几个?摄政王尽管放心便是。”
奕渮冷冷一哼:“不错,如今,连皇帝与皇后见了本王,也得恭恭敬敬称一句‘皇叔父摄政王’,宗亲又算什么!”
江承宇眼中精光一轮,忖度着道:“话虽如此,但摄政王的确是此番吃亏,贤妃与德妃身在后宫,也该耳报神灵通些才是……”
奕渮轩一轩长眉,笃笃敲着桌案:“那你告诉苗从哲与甘循,她们的女儿,若是再这样无用,本王就挑选别人家的女儿入宫,到时候分去了皇上的宠爱,可不要来怨本王无情。”
江承宇心里一喜,拱手道:“微臣明白,必然让苗丞相与甘尚书晓得其中的厉害!”
麟趾宫,贤妃与德妃相对而坐,执着一盏玉螺春细品。
德妃勉强饮了两口,蹙一蹙眉道:“福芝,拿下去!”
贤妃挑一挑长入鬓角的柳眉,衔着风轻云淡的笑意道:“麟趾宫的东西,虽然远远不及凤仪宫与章德宫,但也不算差的,怎么德妃妹妹很看不起玉螺春么?”
德妃忙道:“姐姐误会了,妹妹只是心里烦闷罢了。”
“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此番入宫,不过是因为我们做女儿的没有达到他们的心意。你我入宫一年半了,虽然有些恩宠,但到底也不及皇后与娴贵妃,有的时候更连如贵嫔与容贵嫔都比不上,自然会让摄政王不满。”贤妃闲闲拨一拨耳垂上的嵌明玉纹金葫芦坠子,淡淡道,“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皇上肯来我的麟趾宫与你的永华宫,不过是为了雨露均沾、不想让摄政王不高兴罢了,若我们帮着摄政王说话,龙颜一怒之下,轻者禁足,重者降位,我们担得起么?”
德妃急道:“那可怎么办?”
贤妃的眼珠如黑水晶珠子般滴溜一转,唇角含了一丝尖刻的笑意:“方才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话,摄政王并未斥责他,只是让江承宇带话,妹妹难道不觉得有几分奇怪?”
德妃眉眼一扬,试探着问道:“姐姐的意思是,江承宇蓄意挑拨?”
“若是摄政王对你我二人的父亲不满,必然会亲自召见、予以申斥,如果仅仅是江承宇带了话过来,那你觉得以江承宇的小人之心,难不成会在摄政王面前为你我好言好语地相劝?”
德妃闻言一怒,面上鲜妍的芙蓉玉露妆也透出几分凌冽:“好个江承宇!什么事都往我们头上推,他又算什么东西,到底也是从名不见经传的位子上一路爬上来的看门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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