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过雪睁眼时,身边早不见了岑倚风,同往常一样,他在她身上再怎样攻城略地,也会于天亮前离开。
瑞炉内冷香成灰,已是寸寸燃尽,那件贴身亵衣遭到无情对待,被丢弃在榻沿委落于地,岑过雪怔了一会子神,才拾衣披在身上,空气暗自流徊,若有若无地,还残存着一缕馥华檀香。
她坐在妆台前照着镜子,脸色看去总有几分苍白,仿佛一直被清冷的雪光打照,只是雕工精致的人偶,那般毫无生气。
有时她真希望,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这张脸,抑或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窗外阳光明媚,却总将她隔绝在这份温暖之外,只能一个人躲藏在永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里。
岑倚风霸道惯了,昨夜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原本她还幻想他隔了这么久回来,对她感到厌倦也不一定,但没料到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像把空置的两个月加在一起,对她变本加厉地索取。
岑过雪从抽屉里取出一枚椭银小盒,四璧雕镂着海棠花纹,她用指拈了一点蜜雪芙蓉膏,味道甜香入脾,在肌肤的淤青处轻揉慢涂。
幸好岑倚风还有所顾及,没有令那些难堪的暧痕呈现在显露的位置上,岑过雪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嘴唇,有点红肿,有时他发起狠来,就会使劲咬她的唇瓣,被他牙齿硌过的地方,现在似乎还在隐隐作疼,她思付着呆会儿要用口脂给遮掩过去。
冬袖在外叩门:“二小姐,起了吗?”
这个时辰她早该起床更衣了,昨夜被岑倚风一番暴雨摧残才会睡过头,岑过雪随口便应了声。
冬袖捧来热水,伺候梳洗,梳头时,岑过雪不动声色地透过铜镜去睨她的表情,冬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头发上,动作小心翼翼,好似手中握的是一匹珍贵丝宝,那犀角梳齿从柔软的发丝间滑顺过,犹如黑穹里一颗转瞬陨落的流星,格外轻柔细心,让主人丝毫感觉不到疼。
冬袖做事麻利,少言寡语,但因是岑倚风调来的婢女,岑过雪心里对她总有隔阂,平日亦极少交谈。与岑倚风之间的关系,她不清楚冬袖知道多少,又或许是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冬袖知道实情又四下乱传,岑倚风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冬袖此刻就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了。
梳妆完毕,冬袖用平调无澜的嗓音提醒:“少主他们正在东怡堂用早膳。”
岑过雪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岑倚风住在府邸时有个习惯,家人要聚在一起用膳。
岑过雪来到东怡堂,潘姨娘他们都已经到齐了,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岑倚风单独坐在一边,没有束冠,一头墨黑长发迤逦披散肩后,仅以一只羊脂玉簪固住,但看去依然丰姿贵雅,桌前摆置着十余样菜品汤羹,他似乎没动几口,正端着茶盏浅啜,那五根手指修长分明,衬得瓷壁上的粉彩缠枝菊花纹都鲜活添香,纤黑的睫毛静静低敛着,宛如休憩的蝶散尽优美风华,整个人好比一幅水晶镶框的锦绣名画,在月光之下流淌出无边美意。
岑过雪垂首逐一唤道:“大哥,姨娘,三弟,四妹。”
岑倚风连眼皮也没抬,不过随口应了声。
“二姐。”岑绍良起身笑迎,他是岑海平的庶子,与四妹岑湘侑皆为潘姨娘所出。潘姨娘原是丫鬟出身,被岑海平纳为二房,岑过雪的母亲三姨娘十分得宠,不过与岑倚风的母亲白夫人一样,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岑倚风是嫡长子,在容貌上显然继承了白夫人,但一双浓若点漆的黑眸,却像足了年轻时的岑海平,静得波澜不惊,莫测难喻,偶然间一抬眸,却能叫人心惊肉跳。
岑倚风与岑绍良在容貌上相比,反倒是岑绍良更像父亲多一些,岑家虽然经商,但岑绍良偏偏喜欢读书,对药理颇有精研,没事就捧着书把自己关在房里,对家门生意从不过问,说话时也与潘姨娘一样,总带着几分唯唯诺诺。
“过雪,我听说你昨夜不舒服,可是着凉了,要不请大夫过来瞧瞧?”潘姨娘关忧地问。
岑过雪几乎不敢去瞅岑倚风的表情,只是温婉回答:“可能是这几日睡的不好,没有大碍,让姨娘担心了。”
岑倚风不在府时,岑过雪基本是留在自己的花笺居用膳,为此潘姨娘也有段时日没见着她了,忍不住打量,她穿着一袭秋香色软烟湘裙,鸦丝浅堆轻绾,余下乌绺恰似两湾黛色的泉水从鬓侧垂落,本就瘦,愈发显出一张精致杏核般的小脸,发髻间簪着一枝玉石雕簪,端的清丽淡雅,直如绣本上素描的梅花,完全没有富贵之女珠光宝气的奢华,反倒让人越瞧越是移不开眼去,好像盛夏白莲的气息在齿间拂过流芳,韵长幽远。
潘姨娘眼前一下子浮现出谁的影子来,关心道:“几日不见,我瞅着下巴都尖了,这女儿家最要紧的便是调养好身子。”朝身后的丫鬟采环吩咐,“去端一盅冰糖红枣燕窝过来。”紧接叹气,“想到你与你五妹,都是叫人这般心疼。”
岑过雪心口闷地一绞,下意识望向岑倚风,不料正撞上他的目光,唇角似笑非笑,不无讥诮。
“二姐那是吃的少,今后多补补就好了,二姐刚才可是没瞧见,大哥带给爹爹好大的一根百年雪参呢。”岑湘侑兴奋得手舞足蹈。
岑海平在韶州是赫赫有名的巨贾,生意从商贸扩展到各个行业,小到茶楼香铺大到绸缎庄钱庄,韶州处处都有岑家的产业。
当初岑海平病得让人措手不及,诺大家业全部交由岑倚风一人主理,岑倚风自幼便随父亲学习营商,岑海平病重时,他尚未弱冠,却可以独当一面,把家业处理得井井有条,叫门下的各行管事刮目相看,使岑家在面对危机时依旧基业稳固,不曾动摇。
岑海平虽是商贾出身,但家财万贯,地位身份绝非等同普通的商旅之家,况且还是处在并不富饶的韶州,作为第一大商,据说岑门府邸的贵派奢华丝毫不逊于韶州光王的王府,那些名门世族更不敢将岑家人小瞧。
此次岑倚风因生意上的事出了两月之久的远门,回来带了不少礼物,尽管岑门人丁并不兴旺,但岑倚风对自己的几个庶弟庶妹从没亏待过,吩咐贴身随侍江轲将礼物拿来。
潘姨娘是个极其念旧的人,这回岑倚风途经她的家乡,买了一些特产和一盒灵芝给她,引得潘姨娘欣喜之余又感概万千。
岑绍良从江轲手中接过几本医理书籍,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眼睛亮得像在对着金子发光,一连几声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潘姨娘教训道:“你大哥生意上事务繁多,你也不想着替你大哥分担一点。”
岑绍良立马露出烦厌的神情。
岑倚风倒是笑了:“绍良还年轻,趁着这会儿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过几年再帮忙也不迟。”
潘姨娘也是心里着急,她丫鬟出身,又比不过三姨娘能得到岑海平的万般宠爱,这些年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只盼着儿子能有出息,可惜也是随了她这般懦弱的性子,人家岑倚风打小就随父四处游历,他却喜欢窝在家里看书重或是捯饬后院的药圃,难怪岑海平对他瞧不上眼。如今岑海平卧病在床,家里的琐碎事务虽交由她打理,但在大事上,还得由岑倚风定夺才行,日后他再娶了妻室,只怕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听岑倚风方才之言,倒没有独揽大权的意思,潘姨娘才略略放下心。
递给岑过雪与岑湘侑的是两个锦盒,打开来正是螺子黛,这螺子黛价值千金,用它来画眉亦是非富即贵之家,光是每月花销就要上千银两,加上那些云蒸霞蔚一样的绫罗丝绸,岑湘侑天生爱美,自然笑得合不拢嘴,甜甜出声:“谢谢大哥。”
她转向岑过雪,笑靥如花道:“二姐,你的眉毛生得好,再经它一画,笑不笑都是倾城倾国了。”
原本岑过雪看这些跟看石头木雕没什么两样,结果反倒被她这一句给逗笑了,然而察觉到对面岑倚风冷冷的目光,那笑意仿佛云现一瞬,迅速从她脸上隐去。
“下月初八博阳侯做寿,今早侯府家丁已经将请柬送来了。”岑倚风用银匙挑了一口碗里的燕窝,淡淡落下句。
每年由韶州贵族举办的社交活动,都绝少不了岑家,而这一次博阳侯的六十大寿,必定热闹非凡,岑倚风如此说,表示是可以带女眷去,他尚未娶妻,眼下只有两个妹妹。
“我留下来照顾老爷。”潘姨娘一向自知,面对那些名媛贵妇,她一名妾室,恐怕去了也是惹人嘲笑。
岑绍良不感兴趣,闷闷道:“我也不去。”
潘姨娘着急:“你平日不替你大哥分忧便罢了,如今侯府都派人发来请柬,你总该随你大哥出去见见世面,难不成想把自己一辈子圈死在屋里?”
岑绍良被她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岑倚风不紧不慢地道:“去去也好。”
比起潘姨娘,岑绍良反倒更听他这位大哥的话,这才答应下来。
“下月初八,算算也就十来天了,得赶紧送到莱绣庄制新衣裳呢。”也只有岑湘侑欢呼雀跃,“二姐,一会儿我们去选花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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