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了挺胸,迎面有风吹来,撩起了她的长发。
她进杂货店买了两个罐头,一管牙膏。特地绕到小菜场,发现了烘山芋和黄泥螺。她拎着那些东西,突然感到满足,有种最大的平民化的快乐。上流社会的厨子,采购目录里绝没有这两样东西。烘山芋不说,单说黄泥螺。因为只吃舌头部分,余下的壳和脏器得吐出来,那么吃相就难看了,所以难等大雅之堂。可是南钦却特别喜欢,她一般不吃腌渍的东西,但这个醉泥螺却是例外。外面兜一圈,似乎品出了陏园锦衣玉食里没有的松散,她果然还是适合这样的生活。北京叫胡同味儿,楘州叫弄堂文化。不需要多高档,平平常常地活着,从头开始再活一遍。
回到家,把东西都归置好,前两天买回来的米也要处理一下。马上黄梅季要来了,连绵的阴雨,米缸里受了潮要生虫子的。她知道花椒粒能防虫,从网袋里翻出纸包来,细细地把花椒拌进米里。都收拾好了关门,早早做好泡饭、洗好澡,担心过会儿要停电,黑灯瞎火不方便。
阴天,时间过得比平常快似的,一会儿就暗下来。锦和不在,她擦黑就上了楼,坐在灯下翻报纸,拿笔把招人的信息一条一条记下来。现在的社会,招收女性的地方有限,很大一部分都是聘业务的,头一个要求就是男。她长吁短叹一番,要找个工作实在不容易,或者等天放晴了再出门看看。有的铺子招人,直接写张纸贴在橱窗上,并不是所有雇主都舍得出钱登报的。
共霞路在万家灯火里寂静下来,她倚着床架子看新闻,双妹牌雪花膏的广告那么老大,边上还有一则男青年征婚的启示。择偶标准有十来条,罗列着各项标准:不要自我太强、不要态度虚浮、要有缜密而周到的心思、要有治家的兴趣和能力……她笑起来,现在娶妻也像招聘一样,条件一一谈好才能作配。
正看得入神,隐约听见一点响动。她心里跳了下,不确定是谁家的门环在响,总疑心会不会是良宴又来了。她挨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亮着,勉强能照到她门前……果然是他,独自一人站在砖阶上,一下一下笃笃地敲门。
她心里乱起来,退回床沿坐着,不想听,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囡囡,开门。”终于他对着窗户喊,“要下雨了,开门。”
南钦硬起心肠不应他,然而他制造出来的动静叫她烦躁不安。忍耐再三,终于忍无可忍,这样下去要把里弄的住户都吵出来了!她打开窗,隔着铁栅栏冲下说:“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他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你开开门。”
“我不会开的,你走吧!”她放下窗帘上床,顺手拉灭了屋里的灯。
底下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伴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她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酸得不知如何自处。雨越下越大,敲门声也时断时续,听不见的时候她拉长了耳朵听,听见了又是一轮心酸。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还不走?俞副官有没有给他送伞?她翻身坐了起来,再往下看,他果然站在雨里。里弄的石库门房子是没有屋檐的,他无处躲避,淋得浑身稀湿。
☆、第27章
他仰着脸往上看,那个窗口的灯始终没有再亮起来。她不会下楼,也不会心疼他了。良宴木然站着,脑子里无意识,机械式的敲门,一遍又一遍,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凄风苦雨,他拿手遮住眼睛,眼睛进了水,又痛又涩。帽檐的雨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身上冷不算什么,心冷了才是真正难以根治的。南钦对他已经再无一点感情了,他这样苦苦纠缠,只会令她愈发反感。他抬起手,落在门环上,又顿住了。也许不应该再来打搅她的生活,他在拥有的时候没有珍惜,现在挽回,为时已晚。
路灯突然灭了,政府为了节省电力,到了一定的时间段会停止供电。这种地方不像寘台或陏园,有独立的一套供电系统。街道里弄晚上靠蜡烛和洋油灯,更多人家为了节省物资,天一暗就上了床,所以这个时候看不见哪家窗户透光。他茫然立在这个幽暗孤独的的世界,像落进了黑海里,踮不到底,也摸不着边。
门已经不再敲了,他想她或许觉得受到逼迫,对他的厌恶会更进一层。他就这么站着,脚下仿佛灌了铅,树一样的被栽种在这里,无法挪动。
俞绕良来了,撑着伞,打着军用手电,把一件大衣披到他肩上,“二少,还是先回去吧!”他抬头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饱受打击的上峰,眼下唯有缓兵之计,他带着央求的口吻劝他,“先回去,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不说话,半晌缓缓长叹,“你去准备协议,我签字。”
俞绕良吃了一惊,“二少……签了字就不能反悔了,你舍得吗?”
他何尝不知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不应该再牵制她了,叫她没法昂首挺胸另嫁,要论落到去给人做外室。他苦笑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舍不得又怎么样?你也看见了,她那么绝情。”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俞副官来扶,被他拧过胳膊拒绝了。局势一日紧张似一日,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响起第一枪。一旦开战生死未卜,太平天下时赫赫扬扬的少帅,到了动荡里就要身先士卒。烽火连天,谁又顾得上谁?还是放开她让她自由吧,没了少帅夫人的头衔,目标也许还小些,就不会有冯家的政敌对她不利了。
车开回了寘台,他母亲见到他这个样子,简直悲愤难言。忙叫人放热水给他泡澡,打发他上了楼,喊住了俞绕良问:“又去找南钦了?弄得这副半死不活的腔调,不是要我的命么!”
俞副官道:“二少眼下还别不过弯来,等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冯夫人哼了声,“情伤不比枪伤,子弹挖出来,只要不伤在要害,用点抗生素就能养好的。他伤在心上,心能挖出来缝补么?我竟没想到他这么不成就,被个女人搞得六神无主。这样的天,淋得水里捞出来似的,铁打的身子只怕也扛不住。”一面说着,吩咐人熬姜汤给他送上去,又道:“南钦现在在哪里?既然不愿再回来,就叫她从楘州永远消失。冯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她毁我一个!你去办,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走还罢了,要是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俞绕良心都提起来了,“夫人千万不能插手,更动不得少夫人。”
冯夫人狠狠回过身来,“为什么?”
“二少对少夫人感情很深,现在要是有什么动作,只怕会惹他发狂。依着卑职的想法,两个人无非是意气用事,当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夫人现在出手,伤了少夫人倒是小事,万一牵连二少,岂不是因小失大么!”他想尽法子周旋,因为别人的爱恨纠缠他看不透,世上什么都好办,唯有情字最难断。就像一场修行,终归要自己走,才能绝处逢生。要是有第三个人强硬地插手,到最后就变了味道,要背离初衷了。
冯夫人爱子情切,委实有点着急,“这不行那不行,就瞧他这样意志消沉么?”
“所以最好还是能让少夫人回心转意。”他斟酌道,“请夫人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办法。”
冯夫人转过身去,冷声道:“你要想法子让少帅死了心,不是想法子让南钦回来。我们这样的大家子,经不得她挑起的那些风浪。她就是想通了,我冯家也无处安放她这尊菩萨。”说完一甩袖子上楼去了。
俞绕良站在煌煌的吊灯下发了一回愣,他的职责是替上峰排忧解难,既然二少也说要签离婚协议,那他就得连夜起草,明天再拿来给二少过目。
他转过身,正看见雅言端着水杯出来,那一头蓬松的发张牙舞爪,像燃烧起来的火,腾腾冒着热气。他站定了敬个礼,“四小姐。”
雅言一颔首,“南钦现在怎么样?”
俞绕良道:“租了个石库门房子,今天早上我们找过去,她正在巷口买早饭。排着队,提着锅子打豆浆,总之和在陏园时的生活是没法比了。”
雅言听了半天没说话,隔了很久才道:“还是坚持要离婚么?刚才夫人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这回怕是真难转圜了。”顿了顿又问,“照片的事查得怎么样了?问报社的主编也没有说法吗?”
俞绕良道是,“那个撰写报道的是赶鸭子上架应付点卯,照片的胶卷是有人邮寄到报社的,照样没有署名。咱们缺乏军统的设备和人力,大海捞针,只有一点一点盘查。”
雅言点点头,“那我二哥是什么意思?同意离婚吗?”
被雨淋了一通,似乎淋出一番心得来。俞绕良蹙眉道:“同意了,刚才让我准备协议。”
一段婚姻就那么完结了……
良宴躺在床上,第二天没能起来。连着这些时候的焦躁操劳,加上昨天夜里受了寒,内外夹攻下,终于热辣辣发起烧来。军医来给他打点滴,他烧得两眼赤红。量一下/体温,三十九度八,再耽搁下去要成肺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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