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是一道镶嵌了云母和玳瑁玉石的屏风,梅兰竹菊四景栩栩如生。门口左右手都是楠木雕的摆件。摆件上是薄如蝉翼隐约透光的瓷瓶,瓶中盛放的鲜花芬芳暗香浮动。绕过屏风是一组桌椅,四凳一桌,极好的木料雕工,桌面椅面浑然一体,木纹之中隐现金丝,竟然是贵比黄金的金丝楠木。最令人惊叹的是整副桌面没有一丝拼接的痕迹,这需要多么粗壮的一根木材才能做成?楠木本就成材极慢,百年未见一棵,金丝楠木更是万里挑一。敢将如许难得的良才做成桌椅,尽显阔绰奢华。
在那组桌椅之后的墙上抵景壁龛,挂着一幅画像,正是摄政王骑马驰骋沙场最意气风发之时,银盔亮甲手握方天画戟,顶天立地,豪情万丈。画像之下是一座牌位,左右铜盘金盏,各色贡品都是新鲜的实物,一定是有人定时打扫更换才能显出这般整洁与庄重。
左手一间套间,博古架上各色古玩,再往里能窥见书册典籍摆了整整满墙书架。墙下是一张书案,我只匆匆一撇就可以断定书案上的文房四宝也是罕见的名贵器物。此间之内唯一令人觉得遗憾的是书案背后,原本应是悬挂了一只盒子或者类似的条形物品,现如今却空空荡荡只留了一圈淡淡的矩形痕迹,。
右手一间则为卧房,挂着玄色珠帘。
细看我才发现,这真的是用一颗颗圆润的大珍珠串起的珠帘。每一刻珍珠都泛着粉红的光泽,与市面上看到的那种粉白色完全不同。我听说只有在北周北疆千里冰封的北海之中才出产这种名贵的粉珠,与常见的白色珍珠迥然不同,日光之下通体晶莹内中透出粉红之色,仿佛封印了一团火焰美不胜收。寻常贵妇若能得一两颗作为饰品已经是欣喜非常,似这等颗颗大小相同千万颗只为穿成一副珠帘,普天之下恐怕仅此一处,实在太过奢侈,若我是普通女子,定然会羡慕嫉妒的要死,恨不得偷偷拽下两颗私藏带走。
但我的心神此刻已经无法被房内精妙物品所吸引,因为我看到了珠帘之后那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其实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他在那里,只不过我的不安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羞涩让我没有第一时间鼓起勇气直向着他那边望去。
事实上,在挑起珠帘之后,我看到的顾尘羽,让我简直无法与过去的他联系在一起。明明是他的气息,他的容貌,他的心跳呼吸的节奏都与我记忆中没有两样,但是为何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他的衣着打扮,他的动作神态,都是我完全陌生的那般让人无法不仰视的高贵与华美。
我记忆中的顾尘羽总是低眉顺目的,他会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动作,再尽力小心翼翼地调整他自己的表情态度肢体动作已满足我的审美需求。他是一个任人揉捏的布偶,是一个为了讨好主人能忍受所有羞辱的奴隶。
而现在的他,以一种很慵懒的姿势躺靠在一张雕花的大床上。
只有皇族才能使用的紫色幔帐被金钩分在两侧,幔帐之上以金丝绣了云纹。床下铺了上等的波斯织花羊毛毯,繁复菱形图案多色编制,这么大的一块毯子需要十几名娴熟工人三五年的时间劳作才能织成,再加上遥远路途的运费,一丈毯子一丈金绝对不假。
床帏则垂落明黄色的丝绦,十二块玉牌挂饰坠在下面,其上雕着十二生肖,别看玉牌不大,所雕的动物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他头戴金冠,冠上盘龙含珠,身穿杏黄色的丝绸袍服。这仅仅只是一件居家常服,剪裁与针脚却那样别致精细,贴合他俊美的身形,勾勒出他介乎成年男子与少年的成熟优美。袍服之上银线暗纹缀在衣襟袖口,是繁复的万字,寓意福寿无边。金冠未曾束起的发散在肩头,被杏黄色的织物映衬,如墨样顺滑泛着光晕。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龙纹印章,白璧无瑕金纹环绕,雕刻着四爪金龙口衔宝刃,传说这枚北周摄政王当年最爱的私印一直下落不明。多数人认为这等宝物定然是没入国库或者被什么人私吞,却原来在他这里。
所有这些饰物的颜色纹样都是只有亲王或者皇子才能够享用的制式,旁人若敢贸然乱用就是僭越礼法,是与谋逆犯上等同的重罪。
顾尘羽却那样安然自得,就仿佛一直用着这些名贵物件,没有紧张不安,没有恐惧心虚。他靠在软枕上,等我终于挑起珠帘进入,对我微笑。
那笑容不是讨好卑微的,不带半分妩媚与羞怯;是充满了自信的满怀着憧憬,又格外真诚洒脱。就好像他万分笃定,我能够接受这个房间以及他本人带给我的全部震撼一样。他不怕我会被吓得掉头跑路。
他望向我的眸子灿若星辰,他看到我之后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他却没有起身,没有出声,没有焦急地问询,只是淡定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在他对面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落座。
从头到尾没有破绽。神态举止一丝一毫,以及整个房间营造出的气氛都让我找不到可以去怀疑的痕迹。
但我知道,我看到的可能一定不是真相。所有的伪装的太完美了,物极必反,完美到极致反而让我难以置信。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我,还是他?说不清道不明,却已经让我能够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够相信所见所闻。
是假的,即使所有都显得那么真,也一定是假的。
“夏大人别来无恙。”他终于开口对我说话。
是我记忆中的悦耳动听的声音。
我亦微微一笑,手却不能够镇定地放稳在身边,只能是笼在袖中颤抖。
“抱歉,以前隐瞒了许多事情,让你担心了。”他对我说第二句话,依然是很自信又不乏真诚的架势。
就好像当初他是在演一个卑微的可怜的奴隶,欺骗了所有人一样。
我不能信。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信。
而他接下来他对我说的话,却毫无疑问割裂了我的逻辑,一点点瓦解着我曾经坚信的事实。
120太后归西
“这里是完全按照我父王的寝室布置的,包括每一件物品,除了那些在抄家中被毁掉的,其余能够找到的是抢是偷还是买都一一弄到了。唯一还差的就是书房里墙上挂的名琴‘云霄’。”顾尘羽大胆地与我对视,用一种很深沉的语气诉说着,“父王生前最爱那把琴,我记得他握着我的小手,教我感受琴的灵气。关于学琴那件事我以前其实说谎了,第一个教我弹琴的是我的父王。还有素素……你的母亲,她也弹得一手好琴,可惜我父王从来不许她在他面前弹琴。”
我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却强迫自己不要打断他的话。虽然我已经隐约知道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还是想要听他说,妄图从中发现被我忽略掉的什么线索破绽。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你的母亲其实也喜欢上了我的父王。可惜父王一直不曾回应她的爱,父王的心早与我的母亲葬在一处了。”顾尘羽继续对我微笑,眸子里蕴着复杂的情绪,“听说我父王的尸首分作好几块被庄太后命人丢弃在全国各地最荒凉偏僻的地方,现在早已尸骨无存。父王在世的时候本来许下诺言,要在死后与最爱的女人合葬。结果呢……为什么每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女人都害了他,处心积虑一步步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的母亲如此,你的母亲如此,还有庄太后那个道貌岸然的女人。小的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何那么恨我,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待我,为什么在看着我痛苦难熬的时候她会大笑。现在回想,她笑的好假,像哭一样难看,她竟然是深爱着我的父王,爱到无法得到就一定要彻底毁掉。”
“你特意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就是想当面对我说这些么?”我不知道为何心中不是滋味,如果顾尘羽是设局之人,那么我在他的这场游戏中算什么?他找我来是想继续利用,还是摊牌,为了欣赏到我痛苦失落的样子呢?
“我在昭国的时候对你说喜欢你,因为你像你的母亲。但实际上你不像她,你比她单纯善良。我与你相会是想真诚地感谢你。我的计划即将实现,庄太后也快死了,我要给她最致命的一击,让她不仅是身体痛苦,最终还要摧毁她的心。让她在临死前领悟到她的一生是多么可怜,没有人爱,永远没有人会爱她。我要让她知道众叛亲离的滋味,让她明白活着的人和被她整死的人都恨她,恨不得她去死。让她带着最大的痛苦绝望离开这个世界。她的陵寝早就修建好了,她不想与先帝合葬,我岂能让她得逞?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先帝,所以死后我会让她就睡在先帝身旁,只将衣冠下葬在她那个空荡荡寂寞孤单的陵墓。”
顾尘羽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中没有愤恨不满,云淡风轻,仿佛事情早已发生过,他只是让我在听结果。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不是怀疑他说的事情不能实现,而是怀疑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为何在这种时候还反复说他喜欢我,是怕我不信么?是有求于我才故意这样博得我的好感么?我能替他做什么?他胜券在握需要我做什么呢?只为确认我能乖乖当看戏的人,不破坏他的布局,那完全没必要提前让我知晓这些内情,也无需见我,让我这么近距离与他单独相处。他就不怕我一时失控伤了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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