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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馐传 (寒烈)


  亦珍面上一切如常,随汤伯来在谷阳桥下,按部就班地将茶摊支起来,挑起茶幡,脆生生地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吆喝:“热乎乎的桂圆红枣茶补血暖胃唻,甜蜜蜜的桂花糯米豆沙团软糯可口唻!”
  招娣学了亦珍的样子,一道吆喝起来。
  两个姑娘的声音和在一处,传出老远去。
  谷阳桥下有摇橹经过的船家,听见这脆生生清亮亮的吆喝,停下船桨,朝桥上叫了一嗓子,“小娘子,来一碗桂圆红枣茶,并两个团子!”
  “哎,好叻!”亦珍强迫自己忙碌起来,用细竹筒盛了热茶,又拿蒲叶包了两只桂花糯米豆沙团,一道装在竹篮里,叫招娣用一根细绳慢慢垂到桥下去。
  桥下的船家自取了热茶与团子,将银钱放在篮子里,招娣又慢慢将篮子拉上来。
  忽然亦珍听得身后有小厮的声音,大声道:“老丈,来两碗桂圆茶,并四色茶果,两只团子。”
  亦珍猛一抬头,看见闲云亭内,一霎不霎,望着她的方稚桐。
  




☆、50第四十九章 一力承担(4)

  方稚桐望着站在薄薄晨雾中的亦珍,伊想是昨夜未曾睡好,双眼微微红肿,面色比往日里苍白许多,显得格外荏弱憔悴。只觉得她这样全神贯注的神情尤其美丽。
  方稚桐见她强撑着出来支茶摊,手脚麻利地在茶摊内舀热茶,装茶果,又揭开焐扣一角,拿薄竹片做的竹夹子取了两只桂花糯米豆沙团子,装在垫着青翠蒲叶的小碟子里,微微抿着嘴唇端着托盘送进凉亭来。
  “客官请慢用。”亦珍轻道,随后退出凉亭,回到茶摊内,坐在小杌子上头挽了一截衣袖动手洗碗。招娣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活,也被她轻轻侧身避过。
  亦珍知道她不过是想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来让自己暂时忘却脑海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
  是的,愤怒。
  她怕自己终是太过年轻气盛,忍不住去找谢府理论。
  谢家不过是凭着在本地家大业大,有财有势,便以为肯纳她进门做妾已是抬举了她。她不欢欢喜喜地乘一顶小轿自角门入他们谢家,是她不识抬举,就该狠狠地将她踩在尘埃里,令她挣扎不得,反抗不得。
  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此时如不是急得在家里哭哭啼啼,便是一气之下失去理智,跑上门去闹个不休。
  可惜——亦珍抿紧了嘴唇,谢家算错了她。假使她不曾听闻隔壁杨老爷家妻妾如何争宠,搞得家宅不宁;又或是自小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过得怕了,一见有过享乐安逸日子的机会,也许就应了。
  亦或换成旁的孝女,为了教母亲脱离危险,为奴为婢也是肯的,何况是到富贵人家去做妾?可是她知道,母亲是绝舍不得叫她到谢家为妾的。她略懂事时,母亲已经取了家中的藏书,慎而重之地告诫她,妾乃贱流,通买卖,其贱同公物也。
  亦珍将几个吃过的茶碗洗干净了,微微甩了甩,招娣伸手接过去。
  这时候闲云亭内奉墨扯着嗓子唤了声:“老丈,结账。”
  汤伯进凉亭报了价,方稚桐听了,却是拿眼睛望向亭外的亦珍,见她正坐在茶摊里,微微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心事,怜惜油然而生。
  “少爷……”奉墨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方稚桐收回视线,自袖笼里取出个巴掌大的蓝底儿绣莲开一品纹的荷包来,凭空抛向汤伯,“不用找了。”
  说罢带着奉墨,大步出了闲云亭。
  汤伯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住了荷包,在手里一掂,只觉得沉甸甸的,分量极重。赶紧解开系紧了口的锦绳,打开荷包一看,只见除了两块碎银子,竟还另有两只小锦盒在里头,不由得奔回茶摊内,对亦珍道:“小姐,您快看!”
  亦珍接过汤伯递来的荷包,朝里头看了一眼,随即神色一变,迫不及待地将荷包中的两只小锦盒倒在手心里。那锦盒红色地子,以彩线绣着回环贯彻的八吉纹,以牛骨扣合着。锦盒盖上绣着药号的标记。
  亦珍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轻轻打开牛骨扣,揭开锦盒盖,露出里头的蜡丸来。
  “汤伯……”亦珍抬头望向汤伯。
  “这是……适才方公子给的茶钱。”汤伯将视线投向已经渐渐去得远了方稚桐。
  亦珍蓦地自小杌子上起身,攥紧了手中的锦盒与荷包,咬了咬嘴唇,还是出了茶摊,朝方稚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汤伯忙推了招娣一把,示意招娣跟上去。
  亦珍不顾路人诧异眼光,小跑了几步,追上方稚桐主仆。
  “方公子,请留步。”
  方稚桐听见身后亦珍微微喘.息的声音,停小脚步,转过身来,望住了因小跑了一段路而面颊泛起两团红晕,胸脯起伏不定的亦珍。
  亦珍稳了稳气息,伸出手,将蓝底绣莲开一品纹的荷包递了出去,“这是公子落下的罢?还请公子拿回去。”
  她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收下这两丸安宫牛黄丸,因她无以为报。
  方稚桐原本见亦珍追来,满心欢喜,只这时见她将自己留下的荷包还来,满心的欢喜顿时化做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落下了便落下了,谁还稀罕拿回来?!你若用不着,丢了便是!随你如何处置,本公子总之不会要了!”
  说罢转身大步流星走了,留下奉墨在原地一顿足,“小娘子可知我家少爷这两丸安宫牛黄丸来得如何不易?!真是不知好歹!”
  随后撒腿追他家少爷去了。
  亦珍怔怔站在原地,凝望方稚桐挺拔的背影。
  自来都是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稀,她与他虽说不是素昧平生,也算不上熟识,但却是唯一在这时伸出援手的。
  亦珍垂睫看着自己手中盛着两丸安宫牛黄丸的荷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的这份情,她到底还是欠下了。早前他送她的活血化瘀祛痛养颜的膏子,她还能凭茶水点心还了他的人情,可是这荷包里的丸药太过贵重,她又如何还得起他?
  “小姐……”招娣立在亦珍身后,讷讷地轻唤。
  亦珍捏紧了手中荷包,抬头对招娣道:“走罢,我们去医馆请大夫。”
  亦珍往慈惠堂请了大夫回家,将方稚桐丢下的安宫牛黄丸给钟大夫看。
  钟大夫接过锦盒,揭开盒盖,细细看了看上头蜡封上的三处金印,随后朝亦珍点了点头,“这是帝三十年京城同仁堂所出的安宫牛黄丸,以老蜜炼制,裹以金箔,已有十年之久,给令堂用是再好不过的。”
  又去内室为曹氏号过脉出来,指点亦珍拿人参汤将一丸安宫牛黄丸化开了,一小勺一小勺,细细地给曹氏喂下。
  又叮嘱亦珍,佐以他开的方子,好好调理,再不可教曹氏忧虑操劳,虚耗心神,许能将养过来。
  “多谢大夫。”亦珍深深敛衽一礼。
  大夫摆摆手,“小姐不必多礼,还请小姐保重身体,才能好好照顾令堂。”说罢收了药箱,自出了门回医馆去了。
  亦珍便守在服下参汤化的安宫牛黄丸的曹氏身边,果然到了下晌,药便起了效果,曹氏身上的烧慢慢退了下去。到晚间亦珍与汤妈妈伺候曹氏进了一点粥汤,正与招娣合力,打算给曹氏略略擦洗,换一身干净衣服时,曹氏缓缓睁开了眼睛。
  “……珍……”
  曹氏声音喑哑微弱,然听在亦珍耳中,简直如同天籁。
  “娘亲!”亦珍喜极而泣,“您醒了!”
  曹氏睁开眼睛,视线迷迷蒙蒙,女儿的面容如同一幅模糊不清的画,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神智有些模糊,想抬手去摸女儿的脸,却发觉自己使不出一点力气来,“……珍儿……”
  “娘亲。”亦珍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动,连忙伸手握住了曹氏的手。曹氏一时间有些恍惚,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子病得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女儿先伺候娘亲擦洗换衣,有话留待稍后慢慢说。”亦珍担心筹来的热水凉了,便在母亲耳边轻轻说。
  曹氏觉得自己仿佛睡过了漫长的岁月般,浑身无力。只说了几个字,便累得又闭上了眼睛。
  亦珍赶紧亲自去绞了巾子来,给母亲趁热擦了身,换上干净衣服,又将下头垫的褥子床单悉数换下来,叫招娣抱到后院去泡在浸了澡豆的大木盆里。
  随后又取了竹篦子来,细细地为曹氏梳了头,将一头长发散在脑后,勒上抹额。
  曹氏闭着眼睛,感受女儿的手拿着篦子在她头上来来回回地梳理,昏睡过去前的事慢慢一点第一滴,重新涌入脑海。她睁开眼,勉力抬起手,捉住了亦珍的腕子,“……珍儿……不能……答……”
  亦珍覆住了母亲的手背,轻而坚定地对曹氏道:“母亲放心,女儿没有答应。”
  曹氏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任亦珍扶着她躺好了,替她将被子细细盖严实。
  “母亲安心歇息,女儿晚些时候伺候母亲吃药。”亦珍将曹氏的手放进被子里去,在一旁绣墩上坐下,靠着床架子,闭上眼,教自己忙中偷闲,盹一小会儿。
  母亲的心思,她懂。所以她宁可只抓大夫开出来的汤药,慢慢喂给母亲吃,也不愿意自甘为妾,去换来谢家的施舍,救眼前之急。否则她便是拿那丸药救了母亲回来,母亲事后知道,怕是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去,身体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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