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玥醒转过来的时候,永寿宫的正殿已经聚齐了后宫的妃嫔。妃嫔们素面朝天,衣饰简朴显然是有备而来,个个哭的凄婉哀痛,好似感同身受一般。
“小姐,由着她们在那里做戏给皇上、皇后看好了。您就在内寝歇着,咱们啊,是眼不见为净。”沛双口里劝着如玥,腮边的泪水却没有干过。
如玥见她的双眼早已红肿,声音也粗哑的有些难听,不免心疼:“先顾好你自己吧。栾儿不当死也已经去了,我这个做额娘的,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话不是说给沛双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如玥满腔的恨意无从宣泄,尽数被丧女的哀痛吞噬,分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心更疼一些。“她们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我权当看不见。
但是沛双,栾儿是我怀胎十月,经历分娩痛楚所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身为额娘,我怎么能不去送她一程?再看看她那可爱的模样……”话至此,如玥泪水肆意,当着皇后的面再坚强决然都好,可如今唯有她与沛双,心里翻滚着的痛苦却怎么也藏不得了。
“小公主命苦,却有皇上的疼惜,有小姐您的爱怜,不枉费她来这世上走这一遭。”袭儿端着苦涩的汤药走进来,看着抱头痛哭的如妃与沛双,强忍着眼泪宽慰道:“娘娘您无论有多么伤心,都必须挺过去。后宫里痛失孩儿的妃嫔从来不是少数,说句不中听的话。龙裔可以再有,可性命却只有一次。娘娘再难受,也要顾着自己的安危!”
沛双懵懵懂懂的回过头,诧异道:“姑姑何出此言?”
袭儿将汤药端到如玥面前,铿锵道:“奴婢想着,无论是谁取了小公主的性命,都并非仅仅是要娘娘您伤心才这么做的。这不过是麻痹娘娘您的一剂毒药,如同那曼陀罗的毒针一般!”
如玥端过药碗,面上泛起笑意。笑里满是苦涩与怨恨,却不失理智与警醒:“她们哪里会这么仁慈,紧紧是要我痛彻心扉。她们分明是想看着我死,用我女儿的鲜血送我上路。皇后的那一枚毒针,当真是锋利啊。”
药饮了下去,如玥觉得胃里温热起来。好似愤恨的火焰重新点燃了她的斗志,她不能凭白的失去栾静,更不能遂了那些阴毒之人的心。“沛双,栾儿是为我而死的。我这个额娘没本事护她周全,却也不至这般不堪一击。女儿的仇还未报,我岂能逆来顺受,任人鱼肉。为我梳妆更衣,人前的如妃,永远是紫禁城的后宫里,能够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妃主。与我钮钴禄如玥为敌之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是。”沛双与袭儿异口同声的笑应,沉痛的心中都涌起渴望的激情。她们都愿意看见这样坚强而倔强的如妃,尽管痛着,却永远傲然挺立。
“主子,庄妃带着初贵人来了。这会儿玉贵人正在偏殿陪着说话呢。”顺喜儿隔着百菊艳秋的云石屏风请示道:“主子您看,是否请她们进来?”
如玥微微颔首,自语道:“说到底,庄妃凭白遭冤也是受我所累,皇后最容不下的正是咱们永寿宫。毕竟对她这个堂堂的中宫皇后来说,或是分而治之,或是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都有胜算。总好过现下这种以寡敌众的局面。”
择了一根简洁的银簪子别在鬓边,如玥顺手取下了耳上的明月坠子:“袭儿,你跟着顺喜儿同去,将人请进内寝来。”
沛双迟疑着没有动作,见袭儿出去,才俯下身子在如玥耳边低问:“小姐,庄妃嫉妒你占尽恩宠也并非一日两日了,何况先前她痛失龙胎也与您有干……您凭什么断定,这件事必然是皇后的陷害,却与她毫无半点瓜葛呢?”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简短的八个字,如玥说的格外爽脆:“何况她庄妃如今无依无靠,除了我,再无旁人能助她与皇后抗衡。依她的心性,即便真的妒恨我,也不会蠢笨道自断羽翼。”
“倒是这个理儿。”沛双艰难的点了点头。“先前的局面是三足鼎力,可以后却不一定了。奴婢这么看着,那初贵人也并非好摆弄的。哼,咱们永寿宫的安稳日子算是到头了吧?”
如玥冷艳而笑,笑声里满是凄厉:“沛双呀沛双,后宫里可从来没有什么安稳的日子,不过是你我贪心使然罢了。”心中的愧疚险些湮没了自己,如玥痛恨这样的自己,竟心甘情愿的麻痹在海市蜃楼般的安稳里许久。
主仆二人沉了声音,均没有再说什么。直道袭儿领着庄妃走进来,如玥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姐姐来了。”
“如妃的气色虽算不得好,精神尚且饱满,到底也不像外间传闻绘声绘色描述的那样不堪一击。”庄妃自说自话,也没当自己是外人,倚着花梨木小几稳当当坐了下去。“都这个时候了,妹妹你也别多礼。”
玉贵人与初贵人面含悲色,抹着泪跟了进来。才一进来,玉贵人便忍不住悲愤,沉闷的哭出了声。“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老天也未免太残忍了,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收就收了去!那些人……那些人真是太可恨了。”
最后一句话,玉贵人说的格外用力。光洁的额上青筋突起,洁白的贝齿紧紧咬住了朱唇,恨不能手刃仇人。
如玥苦苦卷唇,略有自嘲之意:“能挨成这个样子实属不易了,满后宫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么?今日的我,一如往昔的先皇后、如今的皇后以及庄妃姐姐你。”
庄妃闻言一凛,锋利的目光划过如玥的面庞,转逝黯然:“如妃这么说,可是怀疑本宫了?”
玉贵人近前,忙握住如玥的手,哽咽道:“妹妹切莫因悲伤而疑心,自乱方寸。庄妃是明白人,必然不会与此事有关联。倒是我看不明白了,事关栾静的死因,为何你这个亲额娘不肯自己来查?怕只怕人送去了慎刑司,剥了皮也只能查出旁人要我们知晓的伪相,而并非实情。”
“自乱方寸?”庄妃失笑,不觉弹了弹葱白指尖:“如妃岂是这样糊涂的人,玉贵人安心就是。”
“庄妃能这样说,方才又何以会觉得如妃怀疑了你?”玉贵人听着庄妃话语前后矛盾,少不得多讲这一句。
“瞧你,还真急了。”庄妃幽然一笑:“我不过是随口这么一问罢了,岂会心里真的如此猜想呢!”
如玥与玉贵人相扶并座,诚然道:“我从未怀疑此事与庄妃相干,若必有相干,也是庄妃姐姐受我所累。终归是有人容不得庄妃与我倾宫之势渐成。”
玉贵人长吁了口气,胸口顿时畅快了些:“如此便好,可吓住了我。真怕你这会儿光晓得难受,却忘了背后还有一双手,随时会扼住你我的咽喉。”
第八章:殇逝(八)
“扼喉?”庄妃听了玉贵人的话,不由得伸了伸手自己的手。腕子上的金镯便顺着纤细的手腕滑下来些许,五光十色的宝石随着这样柔顺的水滑闪烁耀眼,灵动的光辉似张扬着生命的活力,根本毫不避讳人心此时的暗晦。
如玥似被这样好看的光芒刺痛了眼,下意识的略微偏过头去。说不出心里腾升起的感觉是不是厌恶,可分明难以从容应对。
庄妃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淡漠的笑道:“看我,这样的时候竟也不上心,凭白惹人生厌了。”
初贵人闻言不由一抖,双膝酸软的站不住,慌愣愣就跪了下去:“是臣妾没有想到这一层,请庄妃娘娘、如妃娘娘恕罪。”
玉贵人不明所以的睨了初贵人一眼,才转身向庄妃瞧去。果然那明晃晃的金镯上,密密麻麻的宝石喜庆而璀璨,纵然是死物件儿也尤为突兀,显然不合时宜。
想着此时的心痛,玉贵人觉得胸口闷闷的很不是滋味。只是才转过身不去看,便觉得身后的庄妃有所举动。
先是“嘭”的一声,随后便是“哐当”几声清脆的响动。庄妃手腕子上的金镯子滚了几滚,终于停在牡丹暗纹的金砖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如玥最先站起身子,疑惑的唤了声:“庄妃……”
玉贵人这才发觉初贵人有些不对劲儿,猛然间又明白过来,一准是庄妃用那金镯砸向了初贵人。“初贵人受伤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御医啊!”
庄妃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这蹄子早有异心,否则永和宫的花粉,怎么会落在旁人手里,连累小公主枉死!现如今这样的时候,偏又给了本宫这样不合适的金镯子,分明是有意挑拨本宫与如妃的关系,心思险恶如斯,当真是不知死活!”
“不!”初贵人惊叫了一声,捂着额头连连叩首:“庄妃娘娘,臣妾没有做过,臣妾从来没有把咱们宫里的花送给旁人,也从未取过花粉来残害如妃的小公主。就是借臣妾十个胆子,臣妾也不敢忤逆皇上,毒害皇嗣啊……”
看这样子,初贵人说的倒不像是假话。细想之下,如今永和宫也是圣宠优渥之时,初贵人何必以身犯险,傻兮兮的在隆宠之时断送了自己的好前程?
如玥一瞬间便明白了庄妃的用意。皇后这样大动干戈,为的不就是挑起永寿宫、永和宫两宫的争斗么。既然无从抵抗,不如索性推一个人出来,她去死,总比搭上庄妃自己的性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