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王府。
“景大人。”
景翊向冲他弯腰行礼的两个门童扬了扬手里的大刀算是回礼,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直奔内庭后院了。
从入冬开始一直到过年前一两天是安王府每年来客最多的时候,不熟的客人还待不过来,对这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安王府的人就放任自流悉听尊便了。
反正景翊从来也没把自己当过安王府的外人。
反正景翊要去的那个地儿安王府一般人也进不去。
三思阁。
每年这个时候要是到安王府来找安王爷萧瑾瑜,门帖最终都是送到三思阁门口,交给守在门口的侍卫,然后就可劲儿等着吧。
最后要么直接收到一张写着事情解决办法的纸,要么就依官职级别被安排在某某厅某某堂某某楼见面,反正是甭想进三思阁的门儿。
景翊是三思阁的例外。
打刚才楚楚一口一个六扇门的时候景翊就在想,如今要真在京城里挑出个实打实的房子对应她形容的那个六扇门,最合适的应该就是这三思阁了。
不过他也极少进三思阁的门儿。
一般都是翻窗户。
这个时节萧瑾瑜都是在三楼猫着的,景翊嫌爬楼梯麻烦,侍卫也嫌替他通报多此一举,久而久之他跟安王府的侍卫们达成共识,他翻窗户,他们当没看见。
所以站在窗边正要抬手开窗透口气清醒下脑子的萧瑾瑜刚听到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动静,下一刻就被突然大开的窗扇“当”的一声呼在了脑门儿上。
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什么稳住身子的东西,不知打哪儿杵过来个裹着鹿皮的精钢刀柄又“咣”地撞上了他的鼻梁。
混乱中萧瑾瑜刚抓住窗台,就感觉一只大脚不偏不倚狠狠落在了他手背上。
他连半个动静都没来得及发,紧接着一个比他身子沉了三成的重量就把他结结实实砸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上。
就算脑袋被窗框撞得生疼发晕,萧瑾瑜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把骨头在接触地板的一刻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景翊!”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景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过程中在萧瑾瑜象牙白的衣服上清晰地留下了几个粘着黑泥的完整鞋印,跟落在他手背上的那个一样一样的。
据实践统计,这种误伤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在天时地利人品三大条件综合作用下,这种情况倒也不是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景翊爬起来之后就赶紧关上窗户很自觉地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了,等着萧瑾瑜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对他审判量刑发落。
埋头等了半晌,等来萧瑾瑜怨气满满又无可奈何的俩字。
“过来!”
☆、2红枣姜汤(二)
景翊抬起头来看见萧瑾瑜还躺在原地,姿势经过调整倒是明显比刚才倒地的一瞬间优美多了。
萧瑾瑜一手捂着正往外流血的鼻子,另一手抓着一支拐杖,显然他尽力尝试过凭这支拐杖的支撑把自己从地上弄起来。
显然尝试无果。
在萧瑾瑜以同样的口气说出第二句话之前,景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完成了如下一系列动作。
从墙根儿底下站起来。
把窗边的轮椅拉过来。
把萧瑾瑜搀起来。
把萧瑾瑜扶到轮椅上坐好。
把那支拐杖收到轮椅后。
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萧瑾瑜。
双手抱头贴墙根儿蹲好。
连他伤得严不严重都没敢问。
虽然他是这世上被萧瑾瑜给予例外最多的人,但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很怕萧瑾瑜,比怕他爹怕皇上还怕。
跟萧瑾瑜的权位无关,只跟他的脾气有关。
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听到萧瑾瑜同时带着鼻音和一点点火气的清冷动静。
“吴江的刀怎么在你这儿?”
景翊老老实实蹲那儿,目视地板乖乖答话。
“昨儿晚上在我家喝酒打赌藏着玩儿的,我喝多了忘藏哪儿了,他也喝多了没找着。我今儿睡醒想起来找着了,就给他送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睡醒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
萧瑾瑜沉默了一小会儿,感觉血止住了就把手绢顺手扔到了一边儿,用最能让景翊心慌的那种腔调清清淡淡地道:“你记得今日巳时要同吏部会审兖州刺史贪污案吧?”
景翊“噌”地跳了起来,正对上萧瑾瑜破例赏给他的白眼,赶紧挂起那个迷倒了京师万千少女少妇老大娘的笑容,弱弱地道,“没忘,就是想起来得有点儿晚……”
萧瑾瑜抚着还在跳着发疼的脑门,语调又淡了一层,“嗯。就照你刚才说的,一字不改写下来给御史台梁大人送去吧。”
“别别别!”景翊听见御史台梁大人这六个字瞬间不淡定了,“上回我爹撺掇着这老爷子参我一道旷工折子,害的我跟着工部到山沟里挖了仨月运河,这都快到年底了,你可救苦救难积积德行行好吧!”
景翊瞄了眼堆了满满一书案还摞了满满一墙角的卷宗,一脸殷勤,“我戴罪立功还不成吗?要不我帮你整卷宗吧?”
“大理寺九月十月的卷宗你准备什么时候拿来?”
景翊一阵心虚。
没事儿找事儿跟他提哪门子的卷宗啊!
“快了,快了……”
萧瑾瑜没再就卷宗的问题跟他纠缠,因为跟这个人纠缠这件事儿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明日刑部有个大案要审,五品以上刑部官员都脱不开身,考选仵作的事就调你去负责监管了。”
提起考选仵作,景翊一下子想起来那个满大街找六扇门的傻丫头,“行啊,交给我吧。”
“你笑什么?”
景翊向来不耐烦那种一个人坐那儿半天不动的活儿,以往要给他这种活肯定能看到他摆出张可怜兮兮的脸勉勉强强地答应,这会儿这人居然在笑,还是快憋出内伤的那种笑。
景翊把笑的幅度收敛得小了一点儿,回到刚才在大街上那副好脾气的翩翩公子模样,正儿八经地道,“你年初的时候不是让我帮你留意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伶俐的仵作吗?”
萧瑾瑜抚着像是要肿起来的脑门儿微怔,“找到了?”
“就在明天考试的那些人里,这个人绝对与众不同。”
萧瑾瑜轻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景翊看人的本事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甚至可以说景翊吃上这碗公门饭凭的就是他看人的本事。
萧瑾瑜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时候,景翊就盯上了他隐隐发白的脸色,“摔得很厉害?”
“我明日去刑部监审,得空的话就去见见你说的那个仵作。”
这句话在萧瑾瑜嘴里说出来就跟逐客令是一个意思。
这是这个人多得数不过来的毛病之一,他绝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着手料理自己身体的问题。
任何人意味着包括景翊。
“行,我明儿在刑部等你。”
景翊起脚走到窗边,正要往外跳,看着已经微暗的天色突然想起件事儿来,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萧瑾瑜,“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己起个江湖名号?”
萧瑾瑜微怔,蹙眉,“江湖名号?”
“六扇门老大“玉面判官”怎么样?”
“你脑门儿也撞窗户上了吧?”
“……”
******
从跟景翊分开一直到天黑,楚楚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儿。
找客栈。
一定得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考六扇门是大事儿,得精力充沛。
还要找离刑部近的客栈,京城太大,一不留神走迷路误了考试就坏了。
可问了一圈楚楚才明白,她身上那点儿钱还不够看京城这些客栈里的枕头一眼的。
眼瞅着天都黑透了,她鼓着勇气进到家又小又旧看起来不那么贵的客栈里,跟掌柜一问最便宜的房价,又泄气了。
“半两银子啊……”
“嫌贵啊?”掌柜瞅了眼她这经典乡下姑娘的打扮,一边继续拨拉算盘一边不带好气儿地道,“那你去对面那家吧,你这样的小姑娘去他们那住,不但不要你钱,还给你钱呢。”
“真的啊?”
董先生怎么没说过京城还有这种客栈!
掌柜头也不抬,“不信自己过去问啊。”
“谢谢掌柜!”
掌柜一脸错愕抬起头的时候,楚楚已经奔出门儿去了。
“哎,小丫头!那粉衣裳的小丫头!就是你,回来,回来!”
楚楚站定回头,看那掌柜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儿地冲她招手。
“有啥事儿吗?”
“没事……你身上有多少钱啊?”
他好歹在这儿开了快三十年的客栈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实心眼儿的小姑娘真冲到对面妓院去吧。
“就……十七文。”
“就收你十七文了。”
楚楚很豪气地一挥手,笑得甜甜的,“不麻烦啦,对面儿不要钱!”
掌柜一脸黑线,“你……你就住下吧,反正我这儿今天客人也不多,不收你钱了。”
楚楚眨着水灵灵的杏眼儿,“对面还给我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