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脖子一梗,咬着牙瞪向又开始盯着他身子看的阿史那苏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萧瑾瑜警告的目光看过来,抿了抿隐隐发白的嘴唇,到底是把视线抛向了窗外。
阿史那苏乌毫不避忌地看着萧玦,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塞到离自己最近的景翊手上,顺带着扫了眼景翊有意垫高的胸脯,惹得薛茗狠狠剜了他一眼。
“麻烦小翊姑娘拿给吴郡王看看,这些信件上都没有署名,但我越看越像是是吴郡王的字迹。”
萧玦和萧瑾瑜都听得一怔,由突厥汗王亲手送来的信件,萧瑾瑜蓦地想起宁郡王萧恒案定案的铁证,脊梁骨顿时一片冰凉。
景翊往放在最上面的一页上扫了一眼,也愣了一愣,才拿到萧玦面前。
萧玦在景翊手上看了一眼,一怔,清冷一笑,抬眼看向阿史那苏乌,“敢问大汗,这些书信是何日送入突厥的?”
阿史那苏乌答得很是痛快,“从四年前……就是安王爷到凉州军营的两年前,那时候开始的,一直到安王爷破了凉州军营案为止。”
萧玦还轻扬着嘴角,眼睛里却不带一丝笑意,一字一声地道,“在下六年前从牢里出来,这双手就连筷子也用不得了……大汗若想看我如今的字迹是什么模样,我倒可以写来试试,不过几年没握过笔,写出来想必是不堪入目,大汗别见笑就好。”
萧瑾瑜眉心微紧,楚楚也看向了萧玦搭在轮椅扶手上那双白皙瘦长的手,这双虽有知觉却活动不便的手无意识地微微发抖着,出卖了萧玦静定神情之下的波澜。
因为萧瑾瑜的身体,楚楚这两年缠着叶千秋也学了点儿东西,仔细看看萧玦被一根束带捆缚在轮椅里的身子,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萧玦虽伤在第二节腰骨上,但治得实在太迟了,从牢里耽搁了一年,出来又受了几年折磨,原本完好的上半身也受了牵累,如今看着只不过是气色好了些,但这副身子只要再受一点儿摧残,立马就会彻底崩溃。
就连一直把目光黏在景翊身上的薛茗也怔怔地看向了萧玦。
看着这样的萧玦,阿史那苏乌却牵起了一道由心而发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溢出些如释重负的喜色,拍案而起,“我就说嘛,吴郡王就是穷疯了,也绝不会琢磨出这么缺阴德下三滥的狗屁法子捞钱!”
☆、114满汉全席(六)
一伙人的目光一时全落在了景翊手中的纸页上,萧瑾瑜把手一伸,景翊乖乖地把一叠纸页交到了萧瑾瑜手里。
楚楚凑在萧瑾瑜身边,一页纸上的字还没看完,眼睛就瞪得像大铃铛一样了,萧瑾瑜却面无表情地把二十多页纸一页不漏地全部细细看了一遍,阿史那苏乌一直盯着萧瑾瑜的神情,就见这人既没恼怒也没疑惑,清寒如玉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恍然。
萧瑾瑜把一叠纸页递还给景翊,波澜不惊地看向阿史那苏乌,“大汗是来请我捉奸的?”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阿史那图罗已经被我父汗就地正法了,我父汗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然我还能清净几年……阿史那图罗是那种脑袋还不如屁股灵光的人,他就是十个屁股加一块儿都想不出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阿史那苏乌说这是个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他完全没有异议。
单从这些写给阿史那图罗的信件上就能看出来,这回的通敌不是卖国求荣那么简单的,而是两方商量着打仗,几乎每封信上都是在商量什么时候由哪方挑头在哪儿打一仗,甚至结果谁胜谁负,胜负到什么程度,胜负两方在此战中可得的利益是什么,都是在战前就商量好的。
简单来说,就是两方将领在纸上布局取利,两方被蒙在鼓里的军士拿命演戏,图的就是年年月月有仗打,有勇无谋的阿史那图罗能保证自己的战绩不逊于骁勇善战的阿史那苏乌,而朝廷里的这位,则可日复一日地在军饷军械里捞足银子。
从最后几份信件上看,阿史那图罗不守成约,纵容手下人突然向汉军挑衅,还态度蛮横,朝廷里的这位就发出了最后警告,如阿史那图罗再没有悔改的诚意,汉军就要放手打一回了。
从后来阿史那图罗惨败被罚,换作阿史那苏乌与朝廷力量对峙,可以证明阿史那图罗最后还是没拧过朝廷里这位的大粗腿。
这样的交易,实在比通敌卖国还缺德百倍。
萧瑾瑜还是静如深潭,“大汗是来找主谋的?”
阿史那苏乌还是摆手,“我找他干嘛……我的帐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你们屋子里脏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阿史那苏乌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凝着眉头的萧玦,“只是我一时半会儿对和中原人打仗没什么兴致了,希望你们皇帝能看在家有内贼的份儿上,先把这场仗往后推几年,等咱们都有心有力了再正儿八经开打……省得有人说我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阿史那苏乌说是没兴致,可萧瑾瑜却清楚得很,他不是没兴致,而是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力气了。
这场交易中牵涉了不少突厥大将,以阿史那苏乌的脾气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这样大伤元气之后还要应对西边北边几大部族,他就是想打也打不过来了。
萧瑾瑜静静看向还拿在景翊手中的纸页,“那大汗把这些物证献给我皇即可,何须绑架薛大人,费此周折?”
阿史那苏乌仍然直直盯着嘴唇发白的萧玦,“称王称帝的都是半个瞎子,连突厥人都知道,汉人朝廷里眼珠子最亮的就是安王爷,看不漏一个坏人,也看不错一个好人。”
楚楚低头偷偷看着萧瑾瑜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亮如晨星,却亮得有些让人心慌,好像这人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把人心最黑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什么大阴谋小秘密都无处藏身了。
这会儿的萧瑾瑜像是个审视猎物的冷血猎人,楚楚还是更喜欢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就像是刚出锅的奶黄包,外面温热,内里滚烫,香甜柔软……
萧玦没心思去研究萧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他比谁都清楚,阿史那苏乌这些话虽然听着像是有事儿好商量,但凭他对这个野狼一样的男人的了解,萧瑾瑜若是拒绝插手此事,阿史那苏乌绝对敢把这些书信送到皇上面前。
阿史那苏乌想要休战,他就一定会达到休战的目的才会离开京城,上策走不通,他也不会介意用下策。
这些书信但凡有个边角落在安王府以外的人手里,不光萧玦自己,恐怕连安王府和冷家都要陪着他栽个大跟头,更不必说已与他正式拜了堂的冷嫣……
他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死比活着要轻松得多,可一想到牵累这些人……
萧玦抿了抿惨白的嘴唇,颔首拱手,“七叔……”
萧玦低声下气的声音一起,萧瑾瑜就扬了扬手,截断他后面的话,静静定定地看向阿史那苏乌,“议和之事我会代为上奏,请大汗静候佳音。”
“那就有劳安王爷了。”阿史那苏乌笑着站起身踱步过来,“我这次登门拜访还有件大事儿想跟王妃娘娘商量。”
楚楚还在出神地看着萧瑾瑜,根本没听见阿史那苏乌说了什么,一直到萧瑾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楚楚才回过神来。
“王爷?”
萧瑾瑜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盯着自己发呆傻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一岁了,她怎么还没看腻……
萧瑾瑜低声道,“大汗叫你呢……”
“唔?”
楚楚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苏乌就站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正额头微黑地看着她。
在阿史那苏乌的历史记录里,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能把他忽略到这个地步……上回见她的时候,这丫头不还看着他两眼放光吗?
他知道萧瑾瑜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单看外表,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萧瑾瑜哪儿比他好看,这样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连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苏乌酸溜溜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弯月形挂饰,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打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有十来个。
“这是突厥的护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带在身上能长得跟狼一样强壮……这十五颗狼牙是从我登位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狼嘴里拔下来的,娘娘悠着点儿生,应该足够安王爷的儿女人手一个了。”
楚楚高兴地把那十五个狼牙挂饰接到手里,清平的身子病弱,这礼物可太好啦,“谢谢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轻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苏乌,其他人都是满脸错愕,连萧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萧瑾瑜与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当日会有一场行猎,汗王亲自猎到的第一只狼是尊贵的圣物,狼皮会用来铺垫新汗王牙帐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来分赏汗王嫡系子嗣的,阿史那苏乌居然把这只狼的牙拿来送给他的孩子……
阿史那苏乌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看着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两儿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头的时候身子出了点儿毛病,不能再生了……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想拿来讨好讨好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答应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