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手势,分明透着迟疑。
道别了,他要结束这段痴心的一厢情愿的感情了。
可是,真的要连最后这一点痕迹都抹去么?
薇安抬眼凝视他。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唇角那一抹笑意还在,却让人觉得是比哭泣更悲伤的笑。
薇安仰头看看天空,清了清嗓子,“不用还。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会还给你。又不是不再来往了,我就算跟你成了陌路人,跟米维的交情不会变。再说,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你一直把我当朋友——而已。”慕西里没坚持把腕表还给她,转而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在外征战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
慕西里不想问,还是问出了口:“甚至于,你看过那些信么?”
薇安被问到了心虚之处,“没有,没看几封。”
“信件是辗转几人才能交到你手里,我除了说说身边情势,什么都不会说。”慕西里其实已经习惯对她对很多事的无能为力,这份无力渗透到了语声里,“我只是在想,你如果每封信都看看,如果能够给我一些建议,哪怕只说出你的看法,我现在会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这又何尝不是她偶尔会反思的事。彼时的她忘了,慕西里也在征途中,有着很多困惑,需要她的建议。他一步步的改变,都是因为得到了她给出的态度。后来,她不再给任何建议,他也就开始原地踏步,甚至于,退回到了最是优柔寡断的阶段。
“我只是觉得,”薇安艰难地开口,“到了战乱岁月,我们都应该各自成长、经历,我不想再左右你为人处事的方式。”
“可我一直都在被你左右——心甘情愿的,盼着被你左右。我和原来的性格差了多少你应该清楚。没有你,我甚至还是一个手头拮据的行医之人,我甚至都不能鼓起勇气组织族人反抗貘族与外邦,不会去过每一天都要经历生死的生活。”慕西里自嘲地笑了,“我不是在埋怨你,我只是想起来有点儿难过,你把我带上了一条路,可是到后来,你不管我了。”
薇安抬起手挡住了双眼,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手。她很难受,甚至鼻子发酸。
的确,她促使一只笨笨的兔子变成了带有攻击性的野兽,可是在后来,她退出了他的成长历程。
冷眼旁观。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是我自己的性格使得我落入了现在被软禁的局面。为了我的家人,你要我放弃争斗,你让我活着。活着就好。”慕西里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带着脆弱,却又很执拗,“可是这样的活着,让我有时候会后悔,后悔没有在处境凶险的时候战死。我就是再优柔寡断,也是个男人,也知道什么叫屈辱。成了你和烨斯汀的阶下囚……这活着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你一度放弃介入我的人生,在后来,在你再次介入的时候,让我的生活翻天覆地。而在那之前,我最信任的还是你,太信任。我不怪你,我只是有点难过,想找个人说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对于你在意或在意你的人,不要这样。我很多时候,觉得你太残忍,这方式比杀人还残忍。”
他一再重复,他不是怪她,他一直在自责……
薇安低头看着脚尖,泪水涌至眼底。
她性情的缺点她明白,遇到什么棘手的事,第一反应总是逃避。
也许是下意识认为,什么都不做,总不会出错的。
可是现在证明,逃避有时是比任何方式更伤人。
在他犹豫不决在他困惑在他眼巴巴等待她回信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她在照顾自己的情绪,照顾烨斯汀的情绪。
就算他只是她一个朋友,她一直不肯给他一点只言片语的回应,也是不该。
她对恋情做到了绝对的忠诚,却与一份友情背道而驰。
她在战友丧生的时候,又开始面对这份友情了,且一直认为用粗暴的方式使得慕西里放弃争斗是理所应当。
现在,她不敢这么认定了。
她错了。
她不应该介入。
若是漠然,就该漠然至最后。
“这些……”慕西里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说而已,别放在心里。你就快要嫁人了,我想我送给你最好的礼物,就是什么都别送,不再影响你的生活。”他后退一步,故作轻松地唤她,“薇安,以后开开心心的。你能幸福的生活,能让我看到,就足够了。”
薇安在被他唤出名字的时候,抬眼看他,一滴泪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掉落。
慕西里的笑意就这样被击溃,他眼中开始闪烁深浓的不舍。
他要回小镇了,以后不能再时常见到她了。
他要尽快成婚,以后就要退出她的生涯。
最爱的唯一爱的女孩,即便以后再相见,也只是朋友。
他是要放弃了,连一丝曾经的痴心妄想都要放弃了。
却是在这时候,看到她的泪。
她第一次为他掉泪。
在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没再用失望的眼神看他,她眼中是浓浓的难过、歉意。
“足够了。”慕西里低语一声,声线低哑。仓促转身,步入台阶,走入门廊。
带上门,身躯倚着门扇,压抑良久,他的眼泪开始成行滚落。
他一抽一抽地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自知,比谁都脆弱。
他在认识她之后,一直试着坚强起来,去追寻得到她的一线可能。像个傻子一样告诉自己,只要变成希望她看到的样子,可能性就会多一点。
可是结果——
他做不到,他失败了,和有些人相比,他始终是个弱者。
终于承认,没可能再争取她,没可能得到她哪怕再多一点点的好感。
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有多傻,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更知道自己一度在她眼里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他甚至要用冷漠疏离的姿态来维持一点点尊严,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可笑。
他如今对于争斗结束的颓然,是因着经常回想起征程中的自己:每一次取得胜利,他都会兴奋得不能成眠,会第一时间写信给她,还要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告诉她自己又打了胜仗,尽量摆出一副他打胜仗是特别平常的事情。
多可笑,多可怜。
他一直以来,都在拼尽全力向她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越来越出色,越来越努力。
他总是想,就算是不能成为整个大漠最出色最能征善战的人,可是他努力了,她不会看不到。
他总是想让她明白一点:他为了她,什么都会学着去做,去试着做到能力范围内最好。
可他最需要的,也还是她的指引,没了她的态度建议做参照,他对什么事都会少一份果敢。痛恨自己这一点,却无从更改。偶尔又必须得承认,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是在等待着她站出来斥责他。一度,部分原因的犹豫不决,只是在等待她的只言片语。
他总是在盼望她与烨斯汀之间的感情出现裂痕。这么久以来,欠缺的只是她一点回应。如果她回应这感情,他也能做到不顾一切。
但是她没有,她一直和烨斯汀情深如昔。
便是如此,还是因为对她的痴恋被母亲责骂被好友斥责,没后悔过,只是在等待一个奇迹的出现。
是那样卑微的盼望着那个奇迹的出现。
可是不会了。今时今日,终于要承认这一点。
她已经完全站在了图阿雷格那边,而图阿雷格人亦是维护她的,虽然只是少数。可放在沙哈威身上,他知道,永无可能,没有人会维护她,没有人会一如往常地对待她。
她会一步一步得到幸福,得到图阿雷格的拥护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是让他溃不成军终言弃的原因。
她能活得更好,甚至是最好,而他给不了。
可终究是不甘,终究是惋惜,压在心底的那些话,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去。
没想到会惹得她难过,甚至落泪。
不想看到她难过。看到了,他受不了,是因此对她释然,原谅了一切。
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
所以此时情绪才濒临崩溃。
什么都没有了。
以后再没有希望了,只有浑浑噩噩的生活,按她的意愿,支撑起一个家,为亲人活着。
他是暗夜中扑向火光的飞虫,终于被火焰烧伤,直至殒命。
他转过身形,透过门缝,看到站在院中的薇安。
薇安孤零零站在原地,用手背抹着泪。
不要哭。
他在心里说着,泪水却泛滥成灾,泪光模糊了视线。
他蹲下身去,抱住了头,十指没入发间。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情绪坍塌之际,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这两句话。
为她而做而生的是非,结束了。
日后的慕西里,只是个支撑家人、守护家园的小小头目。
在她眼里,会慢慢地变得微不足道。
离开吧,薇安。
是我要先一步放下你,要先一步走出你生涯,你不需难过,不需自责。
可以的话,他愿意把方才言语收回。
——
薇安木着一张脸走出门去,无言上马。
纳奚不明所以,别人更是不知缘由,一头雾水地随她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