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她忙于对付景馥姝,眼界囿于后宫这一方天地,前朝的事情从不关心。可如今却不同。这些日子她读了不少史书,深深明白自己夫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绝非明君做派。
可他不该是这样的。
顾云羡一直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盛夏,他还是太子,某个午后独自一人在长秋宫的书房内练字,她奉皇后之命去给他送冰镇酸梅汤解暑。他立在桌案后面,抬头看到她推门而入,眯着眼睛笑起来:“三妹妹来了?”她在家中行三,他便也随着叫她一声“三妹妹”。
她触到他的视线便羞涩低头:“来给表哥送东西。”
那时候他们才刚见过几次面,每回她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把托盘放到桌案上,他顺手接过玉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长舒口气,看来方才确实是热着了。
他们站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书房内只在外间立着几个宫人,却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隐形人。她有些窘迫,视线胡乱地在书桌上扫来扫去。
“咦?”
听到她发出声音,他困惑地回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张雪白的玉版宣上,落着自己遒劲有力的笔迹。
“海晏河清,”她念道,“这是表哥的心愿?”
他看着那字迹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自然,海晏河清,天下承平,是所有人的心愿。”
她听出他语气里有几分自嘲,仿佛这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看着他,认真道。她虽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平时总听宫人们说,太子殿下年少早慧,胸有大智,他若有什么抱负,一定可以实现。况且,就算没有别人对他的褒扬,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以成为媲美太祖皇帝和中宗皇帝的一代明主。
只因为是他。
她的严肃让他有些诧异,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随口说说你也相信,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哪里用得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17双人
她的严肃让他有些诧异,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随口说说你也相信。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哪里用得着我?”
她只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块肌肤开始发烫,整个脸都红了。夏衫单薄,她的身子不住冒汗,打湿了后背的一块。
这屋子太闷,她待不下去了:“表哥可用完了?阿云得去姑母那里回话了。”说着便伸手去拿桌上的托盘。
谁知他也正好伸手,想将东西递给她。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他十指瘦长,覆在她纤纤柔荑之上,看起来竟是十足的亲密。
她一惊,想也不想地挣开,手中的托盘和玉碗也随之掉在地上,发出吓人的响声。他看看惊慌失措的她,又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原本的尴尬散去,浮上一丝好笑和无奈:“怎么吓成这样?我又不是有意的。”
……
那个午后的事情从此刻在了她心中,连同那铁画银钩般四个字。那时她尚未被姑母选中成为太子妃,以为自己与那高高在上的储君注定无缘,好多次都一半甜蜜一半酸涩地在心里说:虽然我不能陪着你,但是我会远远地看着你的。你的心愿我都替你记着,好好地记着,跟你一起等着那一天到来。
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流年转瞬而逝,曾经胸怀大志的少年成为了这个国家年轻的君王,却荒唐任性,不成体统。那个炎热的午后似乎只有她一人记着,那个志向似乎也只有她还在执着。
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虽然对他已经不再存有那份心思,可到底是她托付终生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对她不好,但他这个人应当是好的。
不然,曾经对他一番痴恋的自己,也恁的可笑了。
“这些日子朕净坐在朝堂上听他们吵架了。那些个老头子岁数一大把,嗓门倒大得很,嚷得朕头疼。”他淡淡道,“还是云娘你这里安静,没人跟朕哭哭啼啼。”
她压抑住心头的黯然:“近来后宫是非多,臣妾喜静,所以不愿掺和。”
“后宫是非……”他轻笑,“说起来,有件事朕早想问你了。”
她抬头,却见他凝视着她,一脸似笑非笑:“朕记得,上回在颐湘殿,你跟朕说你会去梅园是为了替母后折梅花?”
“是……”
“可那日长信殿,薄氏却说是有人把你引出来的。”
她沉默。皇帝深深地看着她:“来,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清风穿堂而过,带来院中淡淡的花香。那气味清甜中带着几分涩意,一如她此刻落在皇帝眼中的神情。
顾云羡慢慢道:“确实是有人把臣妾引到那里去的。”
她的回答本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刚才之所以会问那个问题,不过是想听顾云羡自己承认:“那为何当日你不跟朕说实话?”
这一回她却不肯吱声了。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湖水一样的眼眸中:“不说?”
“陛下,臣妾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她忽然后退,身子一弯就想磕头请罪。
他在她磕下去之前一把拉住了她:“不过一个问题而已,朕不知道才来问你。你若不想答不答便是,动不动就磕头做什么?”
“陛下……”
“你不喜欢这个问题,那我们换一个吧。”他道,“当时那些人是用什么消息把你引去梅园的?”
他口气虽然温和,却是一副“这个问题不说清楚今天咱们就没完”的表情。顾云羡低着头,深吸口气,仿佛破罐破摔了一般,毅然道:“臣妾会去梅园是因为,臣妾从一个宫娥处听说,陛下那一日会去梅园。”
她本以为听了她的话,他又会有什么取笑。岂料他竟是神情不变,淡淡“唔”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抚摸她的鬓发。
她心道他这又是什么毛病?还好这会儿发髻已经打散披下,不然被他这么弄来弄去,梳得再精致的髻子也得毁了。
“给朕弹首曲子吧。”
.
坐到琴案前时她尚有些忐忑,方才的对话是她算计好的,本以为这一招能哄得他开心,谁知看情形却仿佛演砸了。
难道是她玩过头了?
十指放上琴弦,她轻吸口气,知道眼下这首曲子十分重要,不能出一丝差错。
皇帝支着头,看着那个窗边抚琴的女子。臻首娥眉,乌发如云,纤纤十指抚过琴弦,悦耳的曲声如水般流泻而出。
他想起了盛夏时灼蕖池开到天际的红莲,一片片一层层,如火烧碧波。微风拂过,莲花飘飘摇摇,远远看去,仿佛那团火在翻腾,在四处蔓延,张扬夺目到了吓人的地步。
然后秋雨一幕幕一层层,落尽通宵,再如何纷繁热烈的景色也烟消云散,只留下满池残红。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风华易逝,美好难存。包括这淡静如荷的女子,即使现在活鲜鲜地站在他面前,终归是要离开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曲声住,殿内安静了很久,风中仿佛还有散不去的芙蕖清香。
他慢慢睁开眼睛,顾云羡已经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笑着鼓了鼓掌:“音起时热烈繁华,音落时萧索悲凉,闻之仿佛身临其境。云娘好琴艺,这一曲《朝露尽》弹得堪比贞淑皇后。”
他口中的贞淑皇后乃中宗皇帝发妻,出身名门,以仪态端庄留名青史。据传她琴艺非凡,十一岁是以一曲《朝露尽》技惊四座,被当时在位的孝宗皇帝称赞可承宗师衣钵。
这是一个兆头很好的评价。不仅在于皇帝夸奖了她的琴艺,更重要的是他拿来与她作比的人,是位皇后。
顾云羡却仿佛不曾察觉这一层,反而一脸不信任道:“陛下说得好像听过贞淑皇后奏琴一般。”
皇帝挑眉:“朕若真听过,岂不吓死人了?”
顾云羡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确然,贞淑皇后已然薨逝数十年,皇帝若听过她的琴声,才真是活见鬼了。
“所以陛下不过拿好话唬臣妾开心而已。”她道。
“你若不信便算了。”皇帝也不介意,“朕只是好奇,朕从前也听过云娘你弹琴,那时候你琴技也算上佳,却不曾有这般高妙的意境。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了这样大的长进?”
心底的一根弦被他的话触动。他不明白,没有人明白,这首曲子她能够弹得那么好,完全是因为《朝露尽》的曲意暗合了她的心境。这会儿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转眼就是富贵成空、骨肉消弭,人生如梦,如此而已。
她没有回答,然而皇帝似乎也不在意她的答案。他从身后拥住她,一只修长的手从腋下探过,抚上她的胸前。
顾云羡感觉到自己的衣带已被他解开,身子不自觉有些僵。自从除夕那夜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近她。心中虽早已有了准备,但事到临头总有些别扭。许是脑子太乱,她竟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件事:方才命人去传膳了,这会儿晚膳都还没用,就安置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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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瑾柔在一个月后下葬。念及薄将军镇守西北之功,皇帝到底给了她最后一丝颜面,免去罪过,以从六品宝林之位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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