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神情仍是淡淡,似乎榻上的人正在酣睡而不是在濒死挣扎:“魂魄不全的人,不靠药力维持,过阵子便会病发,我想他也不是头次体会这样的感受了。即便这样也要活着,实在是……”
白敏中懒得听他说,这会儿已是跪到了床边,伸手探去,想问问他好不好。可张谏之眉头紧锁,寒冬里身上却被汗浸湿,手摸上去冰凉凉的。纵使痛成这样,可偏偏还不能晕过去,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支撑。
明安在白敏中身后懒懒道:“人间所言的生不如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二一】
明安原本坐在椅子上,说完这话,忽地起了身,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来,取了一粒药喂过去,又转头对白敏中道:“你出去一下。”
白敏中十分担心故而压根不肯走,明安却已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一下。”
他的言辞非常笃定,不容拒绝,白敏中犹豫再三,这才起身走出房间,将门给带上了。
她站在门外等着,里面却一丝动静也无。张谏之从来不哼一声,就算平日里的咳嗽也都尽量忍着,这样……会觉得更疼罢?
白敏中回想起方才明安说的话,更觉一阵心惊——不是头次体会,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熬着,也不肯放弃,所以他心中当真是有大执念么?想想初见时他的从容姿态,看上去像是历经千帆的通透,全然不似有很深执念隐藏在心的人。
这样说来,他的过去应是比自己预想中要……惨烈得多。
白敏中突然觉得好累,她的身体还未全然恢复,因出过一场虚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这会儿站在冰凉凉的走廊里冷得发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明安方过来开了门。他瞥一眼坐在地上的白敏中,随口道:“睡着了,不要去打扰,你换房睡罢。”
“还是……很难过吗?”
“难过定然会难过,不过于他而言,这点难过都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内,何况已经睡着了。”他稍顿,“不必太担心。”
白敏中仍旧不放心,待明安走了后,又进去看了一眼,这才拿了自己的外套出来。伙计给她另安排了旁的空房,见她脸色极差,出门前还给她生了暖炉。白敏中卷着被子躺下来,屋中渐渐暖和,可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她便起来去旁边房间看望张谏之,却见明安已是在那里了。
明安瞧见她来,微抿了唇递过去一张单子:“钱袋在那个书箱里,你出门买些药回来罢。”
白敏中一瞧,均是些常见药材,应当不难买到。她随即取了钱袋子,走到床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沉睡着的张谏之,忧心忡忡地出门去了。
这时节清早实在太冷,冻得人骨头都冷,白敏中走了一整条街,连间药铺的影子都没瞧见。问了路边行人,才知这附近皆是没有药铺,得往更远的街道走才行。
白敏中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都快不知自己走到哪里了,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她倏地停住了步子,在这当口,蔡琼忽地冒了出来:“白姑娘不好了,明安那和尚将张先生带走了!”
白敏中陡蹙眉,立时扭头就往回跑,蔡琼则跟在后头飘着。
“刚刚带走的吗?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追上去告诉我……”
“我要是能追上还来找白姑娘吗?那和尚修为太厉害,没多一会儿,我就嗅不到气味了,更不知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追丢了?!
白敏中一脸着急,拼了命往回跑,中途拦下一辆进城的驴车让车夫捎她一段,这才尽早赶回了客栈。
蔡琼此时已不见了踪影,白敏中只见自己的书箱还在房中好好放着,床榻之上已是没有了人影,上前一摸被子,已是冷的。环顾四周,连半张纸片也未看到,走得这么干净吗?
她背起书箱匆匆忙忙下了楼梯,问那伙计张谏之是何时走的,那伙计正在理账,翻开流水账瞅了瞅道:“噢,与那位和尚一起的?一个时辰前便退房走啦,姑娘不知道吗?”
“他是怎么出去的?”
“被那和尚背出去的……瞧那模样,似乎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怎么走得动路。哦对,那和尚看起来瘦瘦的,没料力气还挺大呢……”
白敏中未再听他嘀咕,拔腿便往外跑。那伙计见她背了书箱就走,忙喊道:“喂,姑娘你余下的房费还未结呢!快回来!”
白敏中跑得飞快,那伙计出门去追,竟也没能追上她。
既然那和尚说要与张谏之一道去东海府,那必然就是往东海府的方向去了。这里去往齐地东海府的必经之地是哪里?白敏中迅速回忆着地图上所画的路线,接下来的去处是永安城呐!
此时她饿得要命必须要吃点才有力气再上路,可她又十分怀疑那个来路不明的和尚,怕张谏之出事,便索性将蔡琼重新喊出来,让他先去永安城守着,若得知任何张谏之的消息便来告诉她。
蔡琼见她着急成这样,适当安慰了几句,末了道:“白姑娘,我若是去了永安城,咱们相隔太远,届时你喊我我可能听不到的……你要当心啊。”
白敏中点点头,在街边胡乱买了些干粮坐在路边啃,待肚子里稍微有了点货,这便起身要往城门口赶,可她才刚走到巷口,先前永江上碰到的那个丁府小少爷的魂魄忽然窜了出来。
那孩子着急万分地与她打着手语,可她压根不懂这些。她很是着急,那孩子却比她更着急,张口便咬住了她衣服,拖着不让她走。
怨灵的力气都大得要命,白敏中索性撕破了衣角的布,打算甩了它。可她哪里跑得过没有肉身束缚的东西,眨眼间便被重新追上。她迅速从书箱里取出册子来,与那孩子道:“我跟你去就是了……”
那孩子的家人如今四下找他的尸身,可由是时间太久,且当时又是被胡乱埋的,竟不好找。孩子自己知道尸身在哪里,可如今他又没有虚假肉身可与家人交流,便想让白敏中去告诉他家里人那尸身在哪里。
白敏中背着书箱跟他走得飞快,到了那地方时,她找了块石片在那附近画了一个圈,抬头看了一眼天,见天气晴好便又压了张纸条在石头下面。她心焦非常,迅速跑回丁府,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往大门门缝里塞了字条,回头瞧了一眼那孩子,这才着急地离开。
然她才走两步,那孩子却已跑到了她前面,忽然跪了下来,朝她磕了几个头,瞧那口型大约是感谢之类。
白敏中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也只留了一句“尽早投胎罢”。
被这孩子耽搁了时辰,她搭了一辆驴车出了城,在车上忽想起什么来,重新取了册子出来,将这孩子的事情写了上去。
眼见天越来越黑,车夫问她:“姑娘一人外出么?眼下虽不打仗了,可依旧不太平啊,姑娘不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孤独。
天地之大,其实连她的容身所也没有。不知这世上自己到底还有否亲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天下初定的萧瑟感此时显露得愈发明显,这并非和乐盛世,一切都还匮乏,诸人都对物质有着巨大的渴望,天昏地暗,浮游灵四处走动,实在太糟了。
夜风瑟瑟,她裹着厚厚棉衣坐在硬邦邦的车板上,掂量了一下手中钱袋,才惊觉这点钱银做路费都够呛。
白敏中打了个喷嚏。
诶?有人在念叨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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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忽下了一场雨,永安城外双峰山脚下的一间寺庙里,明安推开了寮房的窗子。他脚力很好,带着张谏之竟能在一日之内赶这么长的路。
在这佛家道场之中,也不会轻易被那些为人卖命的浮游灵找到,譬如蔡琼。
他们由是入夜了才到,寺中诸僧皆已歇下,即便如此,明安是尊客,到了大寮,都是方丈出来亲迎。明安放下张谏之,让小和尚扶他前去后寮休息,自己则与方丈在大寮坐了会儿。
僧人过午不食,然张谏之并非僧人,且身体虚弱,明安与方丈打过招呼后,大寮的主厨师傅还特意起来给张谏之准备了斋饭。
小和尚将斋饭送过去时,明安恰好起身推窗,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不大,声音入耳却冷得不得了。
寮房内的蔺草席上铺了薄垫子,张谏之靠墙坐着,身上只披了一条薄毯。他无力地朝窗外望了一眼,这一次病发甚至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的阳寿并没有到,故而就算从枉死城逃出来,也不算是违逆天命,但是……终究太不公平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