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眼已经从长宁公主身上转开,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所以,我不是重开海禁了?”重开海禁又如何,自己的女儿已经远涉重洋,重开海禁,不过是让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信,传递的更加困难。如同这封好不容易送到自己手里的信,日子,竟然是一年前,也不晓得转了多少手,才由商人送到京城,送到京兆尹的手上,然后送到自己面前。
一年,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天子的眼里渐渐没有温度,若对阿昭还有几丝歉意,也随着被迫重开海禁,销毁海图的举动而消失。他低垂下眼对周太后道:“母后既安好,我也就告退了。”说完天子行礼退出,周太后看向失魂落魄的长宁公主,轻叹一声:“阿昭和陛下,真是一对亲甥舅。阿宁,罢了,你就当从没生过阿昭这个女儿。”
长宁公主的手颓废地垂下,眼里的泪又落下,怎么可以当做从没生过这个女儿,可是她的心,却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阿昭送信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很多人似乎也开始记得,当年陈铭远送人出海,奉的是当今天子的谕令,而陈铭远实为能臣的话,也在京中重新出现。毕竟在这一年多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范尚书强行入阁,在内阁中竟有压梁首辅一头的感觉,梁首辅虽依旧在首辅这个位置上,但已有些力不从心,毕竟梁首辅已经老了,年近七旬,而范尚书,不过刚刚过了五十,比他小了快二十岁。
这样的形势变化,很快传到陈铭远耳里,告诉他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知县,知县既有上进心,这京城里的消息就比别人要知道的迅速,听到范尚书要压住梁首辅,再想到陈铭远身上,天子的喜恶已经很清楚,不由懊悔自己当初听梁首辅的话,若有人记得自己是梁首辅提拔的,要拿捏自己那是很容易的。
于是知县又去求见陈铭远,这一年多,知县和陈铭远的交往,算不得多但也算不上少,听到知县又来,陈铭远的眉不由皱了下:“这个人,倒是机灵。”曼娘手里正在为陈铭远做着一件内衫,听了这话就笑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陈铭远伸出双手,让曼娘给自己试这件内衫合不合身,笑着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有些局势,不一样了。”曼娘推他一下:“去吧,还有客人等着呢。”陈铭远笑着离开,曼娘继续低头做衣衫,绯姐儿走进来,坐到曼娘的身边:“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曼娘捏捏女儿的鼻子:“绯儿想不想京城?”
说不想是骗人的,毕竟绯姐儿从出生一直到十岁,在京城里的日子多,况且京城里面的相识也更多。看着女儿圆溜溜的眼,曼娘笑了:“或者,再等一些时候,我们就可以回京城了。”
真的吗?绯姐儿的眼里闪出喜悦,曼娘继续做着针线,瞧瞧,还是孩子最坦白,而不是大人。
知县对着陈铭远,早已是十分恭敬,听他说了不少的话,陈铭远吩咐人送走客人,信步走回房里,听着曼娘和绯姐儿在那说话,陈铭远的唇不由往上翘。或者,再过一些时候,就可以回京了。家乡再好,毕竟不一样。
陈慎的脚步声历来很急,此时也不例外地打断了陈铭远的遐思,陈铭远回头瞧着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一身的汗,往哪里去了?”陈慎笑嘻嘻地给自己的爹作个揖才道:“儿子和几个哥哥出门跑马去了,哎呀,这里就是和京城不一样,又是秋日,庄家都收了,田地里正好可以跑马。”
说着陈慎把手伸出来:“爹爹你瞧,我们一口气跑到徐家,在那里吃了午饭,又一口气跑回来,来回六十里地,家里都还没开晚饭呢。哪像平日坐车,那么慢。”
“七哥你又不听娘的话,出外跑马,还在这炫耀。”绯姐儿的小脑袋从门边探出,一脸对哥哥的不赞成。陈慎捏捏妹妹的鼻子:“小丫头,又说你哥哥坏话,我不给你买糖吃。”绯姐儿的小鼻子一皱:“我才不爱吃你买的糖,不好吃。”陈慎愣住,曼娘已经走出来:“好了,你们兄妹俩都少说几句,慎儿你既然去徐家吃了午饭,想来吃的很饱,今儿的晚饭就不用吃了。”
陈慎啊地叫了一声:“娘,您就这样对我?”曼娘勾唇一笑,也不理儿子,牵了绯姐儿的手离开,陈慎还要追上去,陈铭远叫住他:“好了,你娘不过说笑,哪会不让你吃晚饭。”陈慎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突然对陈铭远道:“爹爹,我听堂舅舅说,京中梁首辅近来很不得陛下圣心,只怕您有起复时候。”
陈铭远皱眉:“你去你哪个舅舅家吃的饭?”徐家人口众多,又不是每个房头都有人为官的,也有些并不关心这些事。陈慎眨眨眼:“本来想去大舅舅家吃,可他家今儿招待亲家,我想着不想去应酬,就去二舅舅家,结果遇到二外祖,他见了我,就说了我好一会儿,说本是书香世家,哪能学十一舅舅。还说爹爹你可能要起复,要我好生收心。哎呀,早晓得,我还是去大舅舅家应酬别人好了。”
儿子这连珠炮一样的话让陈铭远面上露出欣喜笑容,当听到最后一句时,陈铭远的眉不由微微一皱,问儿子道:“如果我真有起复那日,你不想回京?”陈铭远这话像从天外飘来的一样,陈慎的话顿时被卡在嘴里,但很快就点头:“爹爹,我喜欢这里,没多少拘束,不像在京里,去哪里都许多小厮跟着,生怕遇到什么事。爹爹,你若真要起复了,我也不跟你回京,就在这家里待着可好?”
陈铭远瞧一眼儿子就叹气:“你在这里待着,会学坏的。”陈慎急急摇头:“不会的,爹爹,我在这里也不会学坏的。还有,我还和徐家表兄们约好,去游历呢。”陈铭远的眉皱一下,接着松开,记得数年前,儿子就想出门游历,可是那时候他年纪小,接着又遇到很多事情,于是他就安安稳稳待在家里。
一只小鸟长大了,也该飞出去了,陈铭远不说话,陈慎急了:“爹爹,儿子向您保证,绝对全须全尾回来。”还全须全尾呢,陈铭远在心里笑了下,面上神色没变:“还说什么,吃饭去,我瞧见庄上送了鲜鱼过来,你平日不是最爱吃醋鱼。”话还没说完呢,陈慎又要追着父亲去问,可是陈铭远还是不理他。
吃完晚饭,陈铭远就和曼娘说起陈慎去游历的事情,曼娘的眉一挑,接着就问:“你肯放你儿子出去?”陈铭远笑了:“他也不小了,十六了,我记得我头一回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那是陈铭远第一次回家乡,虽然是跟着徐琴一家子来的,可后来就一个人出门了。那也是陈铭远头一回瞧见曼娘,那样平静的一个人,虽然长的普通,可只觉得她身上,总和别人不一样。
曼娘抬头,正好看见丈夫盯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瞧我做什么?有想起什么事呢,他要出门,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那个脾气。”陈铭远已经摊开手:“我儿子,我清楚,并不会胡闹的,就让他去吧。再说我听了他一起去的,都是那稳重的。长这么大,也要像鸟一样飞出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答应了,曼娘笑了:“你自己心里早就应了,还偏要来问我,你说让他去就让他去,这回,我连小厮都不让他带,也要让他晓得,行路人的辛苦。”陈铭远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眼里满是温柔,曼娘的笑容还是没变,如同平日一样。
陈慎第二日一早就守在爹娘门口想问问,来往的丫鬟见到了,都笑着道:“七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344
刚过了年,这京中又是哪家有信?曼娘有些奇怪,但还是出了外面去瞧来人,当一瞧见来人,曼娘就有些诧异,忙对来人道:“不知天使降临,还请恕罪。”这来的是天子身边的近侍,曼娘原先在京中也见过的,瞧见曼娘这样此人急忙摆手:“陈夫人休要如此,杂家只是受陛下的命,前来瞧瞧陈大人,谁知陈大人今日碰巧不在,这才请陈夫人相见。”
曼娘在短暂的诧异后已经和平常一样,吩咐秋霜去预备一间洁净房舍,以备内侍歇息,这里就对内侍笑道:“拙夫做了附近一个书院的山长,此时正在外面和学生们在一块。天使还请稍待。”内侍摇着手,不急不急。
说话的功夫,陈铭远已经来到厅里,他跑的有些急,见了内侍就笑道:“这么大冷的天,还要劳烦你跑这一趟。”内侍依旧恭敬:“这是杂家该做的事,况且陛下这一年,也着实想念陈大人。”他们说话,曼娘也就退出,吩咐厨房备一桌酒席送上,好挡挡寒。
陈铭远和内侍在屋里谈了很久,这夜曼娘只等到三更丈夫都还没回来,曼娘瞧着烛光,不晓得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内侍带来的,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门被推开,陈铭远夹着一身寒气进来,瞧见妻子坐在那就笑道:“怎么,还没有歇下?”曼娘习惯地上前给他解着外袍,可是手竟抖了好几次才把那外袍解掉。
陈铭远明白妻子的心,握住她的手道:“也没什么,陛下说,云南巡抚现在位缺,问我愿不愿意去。”云南?这是个什么蛮荒地?听说那里有毒泉,有瘴气,还有见血封喉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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