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安慰她:“薛大奶奶自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阵势?”提起城南便厌恶之极:“若非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城南那些女人真该全部沉塘,失贞就算了,竟然还生下了一帮西戎杂-种!”
这位柳小姐真是相爷娇养长大的,瞧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大约胆子都给吓破了吧?
方夫人暗自嘲笑。
相爷与温国舅同朝为官,也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没少干过,你的手下抢了我门生的位子这种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方夫人虽是温家旁支,但早被贴上了国舅一支的标签,况且方府尹也从来没想过要摘下来。
——当初娶温氏还不是瞧中了国舅这块亮闪闪的金字大招牌。
不过如今人家上门示好,方裕兴与薛寒云在同一个地方当官,日后多有交集之处,方夫人也不想撕破脸,自然下死力安慰被吓坏的相爷独女。
“回头我就让我家老爷抓了那野小子回来严刑拷打,给薛大奶奶出气!”
柳明月掩唇一笑:“那城南听说这种孩子不知道有几百,见天上街坑蒙拐骗,难道方大人还能将城南的妇人小子全抓回牢里?”又骄纵道:“要是这帮人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又似不经意般拉着安慰她的方夫人念叨:“现在虽小都坑蒙拐骗不走正道,夫人你想,要是让这帮西戎野孩子长到了十六七岁,二十来岁,全成了大小伙子,游手好闲,万一野性上来,杀人越货……这还不影响方大人考评?”
方夫人心下一沉,只觉这种糟糕的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勉强敷衍了柳明月,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便遣了人去前衙请方裕兴。
“这么说,薛夫人上门是来问罪的?”官员的升迁虽然是吏部的事,但还要经过相爷的手,方裕兴也不愿意得罪这位柳大小姐。
方夫人想起柳明月最后那几句话,微微摇头:“我瞧着不像。不过这位小姐虽骄纵,那几句话却真真不错。老爷可否想过,这帮西戎杂种若是再大点,十五六岁,成年了会怎么样?”
方裕兴是从七品县令做起的,一步步爬到如今四品的位置,着实不易。
况且他时常向温世友写信,私下将边关之事禀报给他,开头必是“岳父大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娶的是温国舅之女。
去年相爷宝贝女婿调到这里的时候,温国舅特意让心腹幕僚回了一封信给他,言下之间便是近几年他便安心在此地为官,务必要知道相爷女婿的动静。
方裕兴暗底里揣测,他这位“堂岳父”大约是想扳倒柳相,这才要他在此地不挪窝,暗中抓住这位薛小将军的把柄,在朝堂上好一举歼灭相爷的势力吧?
他估摸着自己在白瓦关还得连任下去,若是出了岔子被调走,恐怕在国舅爷面前不好交差。
这位骄纵的傻头傻脑的柳小姐倒提醒了他,城南这块只恐是白瓦关的隐患,大大影响他的政绩,不如想了法子扔出去?
“既然柳小姐上门,索性把城南这块交到她手上去,就算她将城南这些妇孺坑杀了还是全部卖为奴隶,折磨死了,也是她的事情,到时候向上面也好交待,说不定……还能成为柳相的把柄……”
“可……柳小姐她是妇人啊?”方夫人只觉此路不通,将一帮妇孺交到一位官夫人手上,这有欠妥当吧?
“那就以他国奸细的身份将城南这批凡是生过西戎人杂-种的母子俱交给薛将军去处理。”
方裕兴难题得解,顿时眉开眼笑。
薛寒云接到府衙送来的公函及薄薄册子,很是不解。送公函的小吏很是客气,将方裕兴的话转述一遍。
“薛夫人受了惊吓,我家大人过意不去,思来想去,城南这帮小子乃是西戎人的种,也算是细作,只有交给薛将军来处理,我家大人才放心!”
放心个鬼!
这明显是丢包袱!
薛寒云内心鄙视方裕兴此举,却还是收下了公函,翻了翻那薄薄册子,原来是户籍簿子。
那小吏面上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禀将军,这户籍簿子……有些不全。”
如何不全,薛寒云派了人去核对之后才算是深有体会。
见过上千人的居住地只有几十家的户籍吗?其余的都是黑户!
其实也不算,因为那些妇人原来是有户籍的,但战后家中还有人的,直接报了死亡,或者全家被杀的……自己住到了城南,原来的户籍便被注销……
这簿子上几十家的户籍,只是城未破之前,城南最早的百姓户籍,都十几年未曾添补注销过了,其中错谬之处不少。
薛寒云将这户籍簿子亲手交到了柳明月手上:“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难得方裕兴竟然想通了,将这些人丢了给我。以后这些人都交到你手上,随你怎么折腾。”
他还不放心,又派了二十名亲兵来协助柳明月。
柳明月万料不到这般顺利,“这位方大人与其夫人也算是聪明人了。”她稍一提醒,便赶忙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果然是混官场的好料子。
方裕兴一早派了人去城南贴告示,将此间交予军中管制,此后发生任何事,与府衙无关。
城南总也有原来家境富裕的识字的女子,读了这告示,尽皆愕然,猜测难道是生了西戎孩子的缘故,这才引起了驻军的关注,如今要被管制?
等到薛将军府仆人前来施粥,又有春凤金铃引着招来的两名识字的秀才来登记人口,又出了问题。
那些妇人不肯讲出真实姓名,生下来的孩子皆无名无姓,在家只叫乳名,比如狗剩二狗什么的……如今听得要登记造册,那些当了母亲的女子皆漠漠道:“任凭将军做主!”能够生下来没有饿死,已经是天道仁慈了。
连她们自己,每次看到孩子的棕色眼珠,也要压抑住心底强烈涌上来的厌恶与颤栗。
柳明月苦恼的抱着百家姓发愁,一次性给数百名连姓氏也没有的孩子起名字这种事情真是好累!
显然薛寒云是没空做这种杂事了。
花钱请来的两名秀才还未开始干活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她最后索性一拍桌子,气势如虹:“既然生在白瓦关,索性全都姓白好了!以后这帮孩子全都是兄弟姐妹!”
后来有人点评这位相国府小姐的做法,道她此举绝顶聪明,让“柳家军”上下齐心,成了这位夫人的私军,哪知道她不过是被逼无奈,事急从权罢了。
那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柳明月的苦恼无人能替。抱着几本书给孩子们起名字,又觉这种素未谋面却乱起名字的行为并不太好,索性坐了车去城南。
她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当街坐着很失体面,此间也只识得那位治过病的妇人,索性便在她家院子里摆了张桌子,放了笔墨纸砚,由兵丁一户户核对人口,将核查过的确认是西戎人的孩子送到这里来,由柳明月当面起名字。
这些孩子们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如此被重视的时候。
来的孩子们皆洗干净了手脸,哪怕穿的单薄,冻的瑟瑟发抖,也努力的挺直了腰板,排着队逐个接受柳明月的检阅。
她每起好了名字,便将名字写出来,亲手交至那孩子的手里。
那些孩子欢天喜地接了纸条,再去街上秀才那里落户。
到了二月头上,这件事情终于做完了。
柳明月在那妇人院里忙乱了数日,小儿每日跑前跑后替她烧水,很是欢喜。问过了那妇人,妇人只道自己姓秦,却也不愿意小儿随母姓,那小儿便得了个名字:白英。
那余大夫果然医术不错,秦氏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又有柳明月的接济,不曾再挨饿受冻,竟然逐渐的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在院子里陪一会柳明月。
她似乎对柳明月这位将军夫人纡尊降贵跑到城南来关注这些西戎人的野孩子颇为费解,有次柳明月起完了名字,二人攀谈起来,她便问道:“住在这城南的女子,哪个不曾生存恨意?看到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只觉活着不如死了。夫人为何要费心做这些?”
这些孩子活着便跟草一样卑贱,只恨天道不曾收割,何曾有人注意他们?
柳明月眸子沉静,瞧着秦氏的目光似要将她内心的自我厌恶穿透,“战争无论成败,可怜的总是妇孺。假如有得选择,谁愿意在全城的厌恶诅咒之下出生?能够活着生下这些孩子的女子,远比战后自杀的女子还需要千百倍的勇气,活着何其难也!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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