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春河,之所以专职跑腿,就是因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与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户的门房、各个衙门的差吏,不管刻薄的、严肃的、古怪的,就没有他攻克不了的人。虽然外人看来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这人其实有点缺心眼——至少,他此时完全感应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个让主子心情很差的人,这阵子最好提都别提起。
「二爷,这是最新一期的邸报,小的取回来了,要不要马上给白公子送
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现了,而且一冲过来就提了那个不应该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爷身后,尽可能地离春河远点。
「给白公子送去?谁告诉你这邸报要送给她的?」像是这两天压缩在心底的莫名气闷终于找到出口,他看着春河,面无表情地问。
「可……不都是一直取来送白公子的吗?自从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举人之后,二爷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进奏院讨要邸报给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吗?」春河觉得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能因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这件事给忘啦!这些邸报对考生很重要的,因为策论考的都是时事,必须经由邸报来随时了解朝廷动向。
贺元当然没有忘。但对于春河「好心」的提醒,却感到很不爽。不爽在于,他这两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个混蛋女人了,偏偏还有这样不会看人眼色的楞子头来提醒,让他两日的成果功亏一篑!
他现在又想起那个女人了!
看着春河手上捧着装邸报的匣子,就无法不去想,再十日就要大考了,她现在究竟书读得怎么样了?
还有就是……她真的要考吗?
就算贺元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保住她的项上人头,但女扮男装去应考,到底是犯罪,且是最严重的量刑——欺君之罪。一旦被揭发,后果难以想像。这样「名震天下」的方式,恐怕她也不想见到。
贺元不用太深入去想也知道,白云从去年参加乡试,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而那件事,纯粹一个小归村的女孩儿是办不成的,她得有个能靠近上位者身边的身分,而科考,是天下寒门唯一的晋身机会,当然,也是她的。
哼!那个女人,是当他死了吗?!
宁愿一个人铤而走险,也不愿考虑找他帮她一把。
若她对他上了点心,就会知道他在京城的地位,从而利用他的能耐,不会一意孤行,将她自己置于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日子以来,贺元拉着她,带她踢球、盯着她模仿「天下冠军帖」、不停地对她讲述京城的种种、朝廷的种种,甚至是皇家重点人物的种种,希望尽快帮她融入京城这个环境。该懂的、该注意的、该讨好的都对她说了个明明白白,只希望能让她在身分揭发后不必获罪……
他们一直在忙,忙得都没有时间好好谈一谈,关于白云为什么要考状元的真正理由——当然,白云说过,是为了昭勇侯。
隐约说过,昭勇侯即将大难临头,她得帮他。
白云不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好吧,事实上小归村就没一个好心人。他们在几百年的贫穷里,只学会了坚强且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真遇着了好人,也会把对方当蠹蛋看吧?
贺元一直在等着白云对他开诚布公。在这两日之前,他认为一切最好都等到春闱结束,白云的压力大减之后,两人再好好谈个清楚,但如今,贺元不愿意了。如果白云有诚意,重视他这个朋友,就该尽早告诉他,也好让他早做准备。
而她不肯说,只代表了她不想借用他的力量,或,不认为他帮得上忙。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让贺元气闷,因为这会让他之前忙活的一切、为她担忧的心,都显得愚蠢至极。
所以,他绝对不原谅她——在她道歉之前。
他只是气她对他不信任,才不是因为在意她过度关注昭勇侯,所以质问她是不是看上昭勇侯那个老男人,结果被她一句顺嘴说出的话——我跟他是没前途的,想文武勾结也指望不上他——给惹毛了。从这句话开始,他们吵架了。
「那如果指望得上呢?你就立马勾结去了是吧?!」当时他脑袋莫名发热如火燎原,成串星火从嘴里冲出。
「你发什么火?我这只是在开玩笑的啊。」
「那你怎么不拿我开玩笑?偏要说他?你清高得不屑和我这个权贵勾结,却想过与他那个落魄庶子勾结的可能性——」
「别叫他落魄庶子,人家好歹是个侯爷,更是个大将军。」她插嘴道。
「对!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幼子,更是个纨袴,没上过战场,自然就当不成大将军!我一无所有,所以不值得你上心,对吧?!」贺元怒声道。
「你哪里一无所有?你身上随便哪个物件,把我卖了一百次也还买不起。还有,你别去跟赵思隐比,你们完全不一样——」
「赵思隐?你对他已经熟到可以直呼姓名了吗?我与你认识了十年,你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叫我名字的!现在想想,我都要怀疑起你是不是根本没记住我叫什么名字!不然怎么每次你回信时,都只叫我『贺二爷』!」
「贺元、贺二爷,你今天是专门来找我吵架的吗?你可不可以讲理一点?」
见白云竟然一副很忍耐、很懒得跟不理智的人计较的表情,贺元直接爆了!
「白云!你这混蛋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找我吵架,又吵不赢我,于是更生气了。」
听到白云说这种混帐话,贺元果然如她所愿的更生气了。
然后,吵架终止于两人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言语幼稚,于是几乎同时地,他们撇开脸,转过身,一南一北地离开了镇宁庵,都忘了那日前去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那真是一场毫无意义又幼稚的吵架,贺元承认。但是……对付她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只是一味的好,是没用的。日子过得太平,她就不肯用脑袋想了。当贺元对两人如今的关系隐隐不满意时,就不允许她呆楞过日子下去,她得去想,想他!
对于他,她从没上心过,反而一心扑在昭勇侯身上;可笑的是,她连昭勇侯是何长相、是何身世处境,全然一无所知,但她就是关心得不得了。
如若她对他的用心有对赵思隐的十分之一,他或许就不会发这样大的火了。
所以,他没有错,错的全是白云,她太过分了!
就在贺元沉着脸腹诽着白云的不知好歹、目中无他的种种恶劣行止时,春河正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去,贺元不经意一瞥,语气不善地叫住春河——
「春河,你上哪儿去?」手上拎着放邸报的匣子,是要上哪儿去?
春河惊跳起来,脚下一个不稳,滑了下,致使额头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叩」,听起来就很痛的样子。
就在春河头晕脑胀、努力地想直起身回应二爷的问话时,却突然被门外冲进来的人给撞个正着,就再没有力气起身,整个人仰倒在地上挺屍去了。
「春明!」春生见鲁莽冲进书房的竟是向来冷静的春明,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这是怎么了?」
春明连忙向贺元告罪,并不理会自己也撞得一身痛麻,躬身道:
「二爷见谅,小的无状,晚些时候再去领罚。二爷容禀,方才下面的人来报,纪小芳姑娘被昭勇侯府的人给打了!」
「纪小芳?,」贺元瞪着春明,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
「二爷,纪姑娘是白云公子的同乡,如今在明宣侯府厨下当差。」春生连忙说明。
是她!她怎会被打了?打她的竟还是昭勇侯府的人!昭勇侯找她并不是为了要揍她吧?明明只是想从纪小芳嘴里打探「白妹」的消息不是?
不用贺元出声问,春明连忙接着报告:
「命人打纪姑娘的是昭勇侯的侍妾。那名侍妾是桂嬷嬷的女儿,一直很受昭勇侯宠爱。今日在南街上偶遇纪姑娘,一言不合,便让一旁的健妇出手打人了。
平日负责盯桂嬷嬷的人见情况不对,连忙回来禀报。」
「那现在如何了?」南街离国公府所在的金阳大街并不远,平常走路不过两刻钟,骑马也就一下子的事。
「应该还在打。」这是春明根据对纪小芳的战斗力所做出的判断,然后接着报告道:「小的已经让马夫将马重新上鞍备好,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
「很好。」贺元点头,立刻大步往外走,路经倒地不起的春河时,脚步顿了下,看了春生一眼,才走人。
春生不愧是首席小厮,将主子的意图理解得非常透彻,就见他一手拔起被春河紧抓在手上的匣子,拔萝卜似地费了点力气,但匣子仍然到手了,脚下也没丝毫耽搁,与春明一道紧随二爷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