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她是个男人,而对面是个对断袖厌恶透顶的男人,这样的笑容与媚眼落在对方眼里,则不是惊艳,而是惊悚了。
刷地一下,冉忻尘长身立起,双眉紧皱,生硬地将她腕下的脉枕抽出,脸色铁青,飞快地收拾好药箱之后,一语不发扬场而去,留给众人一个忿忿然的背影。
如果可以,宁天歌真想为冉忻尘叫好,皇帝就坐那里,他竟然没有回话,也没有告退,就这么牛气哄哄地走了,也不管这样的大不敬会不会惹来杀头之罪,恐怕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牛逼更率真的人。
由此,她对他的性子又喜欢了几分。
殿内寂静得可怕,大臣与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皆低着头看自己的靴尖,这个时候,谁被皇帝注意到谁倒霉。
宁天歌紧绷着嘴角强行压下笑意,忍得几乎内伤,依旧伸着胳膊,望着冉忻尘离去的方向,一副惊诧得忘了反应的模样,说实话,这种姿势维持得久了,胳膊还真有点酸。
殿内还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她心里叹了口气,决定由她来做这个破冰的锤子,毕竟,说到底,这事也是由她而起。
这时,却听得一个柔雅悦耳的声音说道:“这冉院正还真是个率性之人哪。”
宁天歌心想,这个时候还敢赞冉忻尘率性,你安王也算是个胆大之人哪。
她清了清嗓子,将手收回袖中,站起身朝皇帝伏身跪下:“请皇上责罚。”
“为何要罚。”许久,皇帝才缓缓说道。
“这个……”她无辜地摇了摇头,“微臣虽不知冉院正何故离去,但之前终究是在替微臣诊脉,若有何事,想必也是因为微臣吧。”
皇帝在高位上久久不语,气氛又降至了冰点,她低着头,却感觉到一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身上,正是墨离方向。
她微微侧眸,眼风里却见墨离懒懒地以手支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惊,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
“罢了,此事朕自会传冉忻尘问清楚,你起来吧。”皇帝的声音沉沉传来。
“谢皇上。”宁天歌撑着玉石地面缓缓起身,退回一边,感觉到周围几乎凝滞的气压明显一松,她抬起头歉意地向众人笑了笑,十分温和病弱。
“你身子久病未愈,宫外的大夫都治不了,以后隔个十天半月的就进宫让冉忻尘瞧瞧,他此次半途而废,朕定是要说说他的。”
“皇上恩泽,微臣誓死难报。”宁天歌一脸的受宠若惊,宁桓也赶紧谢恩。
“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议,你们都退下吧。”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挥了挥手。
众皇子大臣立即起身告退,出了御书房,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臣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抬袖擦了把冷汗。
宁天歌微垂的眼眸中刚泛起一丝笑意,耳边便听得一人轻轻笑道:“宁主簿好本事,说起来,冉院正还是头回生这么大的气呢。”
——
从宫里出来,天色已有丝放晴,宁天歌挑开窗帘向后望了眼,巍巍高耸的宫墙越离越远,心道,今日总算蒙混过去,耳边却听得宁桓一声轻叹。
她收回视线,道:“父亲可是在为冉院正之事担心?”
“是啊。”宁恒忧心忡忡,“为父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使得冉院正脸色如此难看,以至于诊脉都未完成,但皇上定要是找他问话的,若是他据实以言,岂非对你不利。”
“父亲放心,他不会说的。”宁天歌笑了笑,笃定地说道。
她虽与冉忻尘初次接触,但对他的性子已摸了个八jiu不离十。
冉忻尘此人虽然迂腐守旧,自尊心却是极强,又对断袖之举深恶痛绝,怎可能将被一个男子非礼之事告诉皇帝。再者,她“勾搭”的行为再无第三人看见,光凭他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告诉了皇帝,皇帝也信了他,那么,她最多被冠上一个断袖之名,既然作为一个“断袖”,对堂堂院正的才貌怀有仰慕之情又有何不可?
冉忻尘为人处事虽一板一眼,但以他当得院正之职的才学来说,其本身就是个极为聪明之人,即使这些道理不如她想得多,多少也是懂的,所以她才敢如此肯定。
“那就好。”宁桓看她一眼,叹道,“为父知道你应付得来,只是这朝堂之事变幻莫测,朝夕无常,你尽可能小心些。”
顿了一下,他又问:“你觉得皇上为何不将你分给太子,而是安排在安王身边?”
“这只怕是皇帝的制衡之术吧。”宁天歌勾起一抹浅弧,“太子身后有镇国公与皇后,又掌管着兵,吏,刑三部,若是再将相国之子放在他这边,他在朝中的势力将无人可比,皇帝又怎能安心。而安王则不然,就算他母妃是天祈国公主,可毕竟早死,天祈也很难成为他的助力,相国若能站在他这边,多少还是能牵制住太子。”
“你说的没错,皇上并不想宁家与太子走得过近。”宁桓点头,“主簿这个职务不过是个虚职,之所以这样安排,只怕皇上的打算不小,你要做好随时进宫回话的准备。”
“我明白。”宁天歌唇边带着一丝讽意,“他不是以我身子不好为由,让我定期进宫让冉院正看诊么,表面上看来他是关心,实则除了对我们宁家不放心之外,恐怕还要让我向他汇报安王的情况吧。”
卷一 韶华莫负 第十六章 做一只有理想有抱负的狐狸
宁天歌回到宁府西院之时已过正午,新来的丫头利索地将温在暖炉上的饭菜一一端了上来,而四喜也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腿上撒娇兼蹭吃。
她替四喜夹了个它最喜欢的鸡腿放在碟子上,四喜喜滋滋地跳上桌子甩了甩尾巴,美美地吃了起来,她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菜,眸光落在那个不停忙碌的小身板上。
这个叫做黑丫的丫头是在她回京都之前宁桓特意买回来的,之前唯一进出院子的只有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娘,这些年,奶娘单独住在院中替她打着幌子,毕竟,以宁大公子虚弱的身体来说,就算再喜欢清净,也不可能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可是谁又能知道,奶娘在一月前就已去世。
“坐。”宁天歌用筷子一指对面的座位。
“啊?”刚将最后一道汤端上桌的黑丫一愣,见她那筷子还是直直指着那座位,这才相信自己没听错,连忙摇手,“大公子,奴婢是下人,不能坐的。”
“我让你坐,你便坐。”宁天歌淡淡说道。
“可是,奴婢还要伺候大公子……”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宁天歌眼梢微抬,淡睨着她。
黑丫一惊,再不敢多说,赶紧坐下。
明明是脸色苍白的一个人,明明说话声也是轻轻缓缓,甚至连目光也是平和的,可在对面之人抬眸的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迫人的力量,让人心惊。
宁天歌将放在旁边备用的筷子递给她:“吃饭。”
“这……”黑丫又想摆手,可一想到刚才那一眼,再不敢拒绝,只得接过筷子,“谢谢大公子。”
“吃吧,不必拘束。”宁天歌挑起一口米饭送入口中,道,“你服侍我也有几天了,一直没有问过你的情况,这会儿我想听听,说说吧。”
黑丫显然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些,怔了怔才道:“奴婢今年十三岁,前些天与奴婢相依为命的娘亲死了,奴婢没钱为娘亲下葬,只好在街上卖身,幸好相爷好心收留了奴婢,又出钱命人为奴婢娘亲入殓,如今奴婢就是孤身一人了。”
说到最后,她眼圈一红,双眼皮大眼睛里也蓄上了泪水。
“算了,不说这个。”宁天歌筷子一顿,声音微沉,片刻后抬头看了看她,“你名叫黑丫,我看你其实一点都不黑,皮肤还长得白白嫩嫩的,你娘怎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默然垂头不语的黑丫这才笑了起来,“听奴婢的娘亲说,奴婢生下来的时候皮肤很黑,就跟家里母猪刚下的黑猪崽似的,奴婢爹爹就给奴婢取了个黑丫的名字,没想到之后奴婢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白,可名字大家都已经叫习惯了,也只好这样叫了下来。”
宁天歌见黑丫破涕为笑,不由翘起唇角,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喜乐哀愁都直接挂在脸上。
吃到一半,她的眸光在黑丫执筷的右手上瞥过,随口问道:“你可识字?”
黑丫迟疑了一下,“奴婢习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
宁天歌不再言语,自顾自吃饭,黑丫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扒着饭,不时悄悄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吃得不亦乐乎的四喜,既小心翼翼,又有着好奇的探究。
等她放下筷子,黑丫赶紧将碗里的饭大口吃干净,然后站起来收拾桌子,宁天歌则将眸光转向了窗外。
“稍后我要休息,你也回自己屋里去吧。”收回视线,她转而对黑丫吩咐道,“记住我关照过你的话,我若有事找你,自会拉响屋外的铃铛,你听到铃声再过来,在我没有唤你之前,你不得擅自进屋,即使有事,也需得在屋外禀报,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