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歌看在眼里,却不好开口为她说话。
冉忻尘的脾气她最清楚,她不说话还好,一旦开口,必然反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地步。
所以,紫翎的罪还是受着的好。
冉忻尘此时已进入忘我的境界,一手搭在她的脉上,一手将每一根金针都试过去,大半个时辰过去,所试的金针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宁天歌最终抵不过疲惫而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
待她醒来时,殿内已掌上了灯,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火盆撤去,一眼见到的,是守在床边的墨离那倾国倾城的笑脸。
“醒了?”他的手立即滑入被子,一下便抓到了她的手,轻轻交握,手掌竟是舒适的温热。
“嗯。”她应了一声,“你的手很暖和。”
“那是当然。”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一只小巧的暖炉,在她眼前晃了晃,“怕你冷着,之前我一直用它捂着,要不然怎好握你的手。”
她的视线定在那只暖炉上,这是冬天才拿出来派用场的手炉,以前再冷的时候她都从未见墨离用过这种东西,如今天气尚暖,他为了她竟一直拿手捂着。
“你也不嫌热。”
“不嫌。”他笑言,“只要能握到美人的手,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浅浅地一笑,“冉忻尘呢,他什么时候走的?”
“他刚走不久。”墨离微微收了些笑意。
“刚走?”她眉头微蹙,“你是说,他为我施针到天黑?”
“嗯。”他点点头,“你外祖父的医书上说,想要让你的筋脉恢复,每日都必须用金针刺激全身穴位三个时辰,并用药物补养,方可逐渐好转。”
三个时辰,相当于六个小时,宁天歌的心里忽地一疼。
冉忻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闷热在她床边待了六个小时?
而且,以后的每一日都将如此。
“他人呢?”
“去煎药了。”墨离握了握她的手,“他说,别人煎的药他不放心,要亲自去。”
刚施完针就去煎药?
宁天歌眸底一深,“他可曾用饭?”
“未曾。”墨离回给她一个无奈的微笑,“谁劝都不听,等他把药煎了再说吧。”
她怔松了片刻,轻声道:“劝了要是能听,那就不是冉忻尘了。”
“你也一日不曾用饭,先吃一点,稍后还要喝药。”他放开她的手,旁边的案几上早已准备好了膳食,他将盖子一一打开,挑了些她喜欢吃的慢慢喂她。
大殿角落里的香炉焚着淡淡的兰香,殿内安静,偶尔有银箸交响的声音,一应宫婢都只是在殿外候着,殿内只有他与她二人。
不是很明亮却让人很舒适的灯光打在床边的男子身上,他神情温柔,举止优雅,让人无法忽略他尊贵的身份,却更让人觉得,此刻的他更象是个贤德的家夫。
“是不是觉得百看不厌?”吃得差不多之后,他仔细地替她擦拭嘴角,低笑,“以后天天有得看,给你看一辈子。”
她“嗯”了一声,只笑不语。
殿门一声轻响,便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进来。
两人同时往外看去,但见一人掀开帷幔走了进来,正是冉忻尘,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
“冉院正,把药给我即可。”墨离起身去接。
“不用。”冉忻尘身子一转,侧身让过了他,“我煎的药必须由我亲自来喂。”
墨离双手接空,倒也不显得尴尬,让至一边点头笑道:“如此也好。”
冉忻尘无甚表情地站在那里,不走近,不说话,也不将手中药碗放下。
宁天歌见此,眸中泛起笑意,对墨离说道:“你先出去吧,待会儿再过来。”
“好。”墨离微笑颔首,“这里便交给冉院正了。”
冉忻尘只是略略点头,待他穿过帏幔听到殿门合上,这才在床前圆凳上坐下,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面的药汁,依旧一言未发。
热气一阵阵从碗里散发出来,氲氤在碗口上方,将他低垂的眉眼熏染得有些不真实,那一身雪白长衫反射着华光,更是将他衬得仿佛真是从哪个琼瑶仙境里不小心跌落在尘世间的仙人,因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在人间徘徊。
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允许身上沾染上丝毫污渍。
片刻之后,他舀起一勺药汁放到唇边感受了一下温度,顿了一顿,觉得可以了,这才将勺子放到宁天歌的唇边,这一切做起来十分自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微微张口,药汁流入口中,却并未如以往那些药那般苦,甚至还能觉出一丝甘甜。
“你在药里加了什么,似乎有点甜。”
“嗯。”他答非所问的应了一声,只专注于碗里的药,一口接一口地喂到她口中。
那就是了。
他以前一直认定了她吃药怕苦,曾经还做了糖丸放在药箱里随身带着,此时药中也定是放了缓解苦味的东西,也是为了让她喝起来不会觉得那么痛苦吧。
可是他又怎知,她吃药从不怕苦,只因世间的许多苦要比这药更苦百倍。
药碗见底,他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匣子,眼熟。
打开,一粒棕褐色的小丸掂在白皙的两指之间,递到嘴边时,一股甜腻之气已萦于鼻尖。
糖丸!
他竟然还带着这东西!
“吃了它,嘴里的苦味便没了。”他举着糖丸,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她什么都没有说,张嘴含了进去。
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一如第一回吃它时的感觉,记忆也瞬间回流,回到那个时候。
物是,人非,那时何曾会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躺在床上,由他亲自喂药。
见她慢慢地嚼着糖丸,冉忻尘虽依旧不苟言笑,然而眼眸中那丝冷淡似乎渐渐散去,有一种阳春三月般的和暖。
——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冉忻尘每日都花费三个时辰为宁天歌施针,早晚两次煎药喂药都是亲自动手,不肯假以人手。
四喜除了回宫的第一天躺在马车内睡得昏天黑地,到半夜才醒过来之外,之后每天便跟在冉忻尘后面跑,晚上睡觉也在他房里,对于他的到来兴奋莫名,也不知到底在兴奋什么。
然而如此过了一个月,她虚寒的体质虽有改善,身体也不再似之前那么冷,但受损的筋脉却无半点起色。
冉忻尘白日忙碌于她的事情,每晚看医书至很晚,真正合眼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时辰,以至于身体更加消瘦下去,更有了道骨仙风之感,连紫翎都心有不忍。
宁天歌将这些全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会因她的劝说而多休息片刻,也不会因此而少做一些事。
冉忻尘,是她注定要亏欠了的。
只是时间一久,她心里多少起了疑惑,如果冉忻尘的药与施针真有效,为何她至今毫无起色?
还有墨离,楼非白与紫翎,他们的表现看不出一丝让她起疑的地方,可正是因为太过完美,反让她感觉出不对劲。
她的观察力,看人看事的敏锐,并不因为体能的丧失而减退,甚至更胜于以前。
“墨离,我看,还是叫冉忻尘别费心了。”在一次施针之后,她对墨离开口,“医治了这么久时间,连手指都不能动,我自知希望渺茫,何必让他跟着我受苦。”
“别说这些丧气话。”墨离握紧她的手,“你看,你现在身子已经好了很多,手脚也不象以前那么冰凉,我晚上睡觉抱着你都象抱了个暖炉,这些都是看得见的。”
“那是因为冉忻尘用药对我的体质进行了调理,并非是因为筋脉有所好转。”她平静地看着他,“墨离,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跟我说实话,冉忻尘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别多想……”
“我不想你对我有所隐瞒。”她打断他,“你我经历了那么多事,难道你认为我是连点小挫折都经受不住的人么?”
他看着她久久不语,末了,在她身边躺下,将她环在自己怀里,语声悠悠,“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外祖父的医术上记载,要治好你的伤,需要用到很多珍稀药材,而其中最最重要的那一味,我们偏偏没有。”
“你师兄已令无觅阁所有人都去找那续玉琼脂,我也遣墨迹与阿雪去北昭桑月问问,只是……”他默了一下,“至今未有回音。你不用担心,只要找到,你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
“但是那续玉琼脂已经绝迹很久了,是么?”她语气未变,甚至未觉出丝毫变化,“如果能找到,以无觅阁的能力,一个月时间足够。”
她就知道,这事不会那么简单。
所有人都瞒着她,可到底能瞒她多久?
“天歌,你为何总是那么聪明。”墨离抵着她的发顶,眸光深幽绵长,“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能傻一点,笨一点,那样或许能活得轻松一些。”
“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她闭些眼睛,淡淡道,“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哪怕现实再痛苦再无力,至少能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