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裔风心里早有预感,不慌不忙道:“娘,你怎么随便到她的房间去呢?这样不好。”
霍太太白了他一眼:“这是我们霍家的地盘,我有何进不得?你说说你,怎就这么沉不住气呢?我看得出来,你不愿让张晋元脱身,我也巴不得那个外来户早点完蛋。可你现在又和素弦不清不楚的,她又有话柄拿你了不是?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是你的亲娘,今儿你非得给我交个底不可。”
霍裔风哭笑不得:“娘,做儿子的哪有什么底藏着掖着的。我只问娘一句话,你信儿子不信?”
霍太太皱了皱眉:“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信你信谁的?”
霍裔风见她口气软下来,便搂起她肩膀,好话劝道:“那样便好。娘,相信我,儿子不是的没分寸的人,在没结婚之前,我跟素弦之间一定是清白的。至于张晋元,现在放了他还为时过早。可是他妹妹,我是要定了的。”
霍太太也是恨铁不成钢,瞥他一眼道:“还说什么‘为时过早’?昨儿个你爹已经给龚局长打电话了,叫他速速放人,要多少钱我们霍家来付。你说你爹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早说你会不愿意,你爹却也固执……”
正巴巴数落着老爷的不是,霍裔风吃惊不小,匆忙便下了楼去,她赶忙跟在后面忙唤:“哎,风儿,你可别着急啊……”
霍裔风冲到父亲面前,也顾不上冲撞了,质问的口气道:“爹,你让龚局长放了张晋元,是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才是警局的副总长!”
霍彦臣也不发话,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又拿过他的一颗白子,琢磨了片刻,方将棋子落下。霍太太这时也赶了过来,推了一下儿子:“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懂礼数,不可以这么跟你爹说话。”
霍彦臣这时才慢条斯理道:“方才你不在,你看我帮你下的这几步棋,可还满意?要是你自己来,怕是要被我吃掉一大片。”
霍裔风知他一语双关,当下只得暂且忍下,耐着性子坐下来道:“爹,你知不知道,张晋元犯的是国宝走私大案,对方又是日本人,当前局势这么紧张,这可绝非一般的小偷小盗啊。曹督军已然下了命令,要我们务必把罪犯一网打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了他,恐怕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霍太太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吓坏了,忙道:“啊呀!那可怎么办?我们风儿岂不是要遭殃了么?”
霍彦臣缓缓道:“张晋元充其量,不过是个牵头的,不过是个普通商人,还能有什么背景?况且只有口供,尚不足以定罪。你啊,在官场混到将近第三个年头,还是个榆木脑袋死心眼儿,若是能及得上你哥哥一半,也不至于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你操心。眼下煤矿的批文就要下来了,陶家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张晋元倒了,对我们可有好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记住,只有霍氏的利益,才是你此生的最高利益。”
作为长辈和一家之长,父亲一向是这么教导他的,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也从来不敢有丝毫异议。但是作为成年人,他具有成熟的思想和认知,不可能臣服于父辈的精神桎梏。
霍彦臣虽然瘫痪多年,生意上的事务插手不多,但他早年驰骋商场,省内外以至大江两岸都颇有名望,因此说起话来也还是掷地有声。有了龚局长帮忙,案底被抹,张晋元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临江晚报上还特地刊登了一份道歉声明。他一获自由,便备了厚礼上霍家登门道谢,霍家二老也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他。于是霍、张两家联姻的事被顺水推舟地提起。
霍太太现下别无选择,只能认了这门亲事。想到孙辈人丁不旺,心想儿媳妇早进门也是进,晚进门也得进,便道:“素弦还在念书吧,早点退学,我们也好赶年前把婚礼办了。”
张晋元道:“素弦明年初就毕业了,也不差这点工夫,她想把书念完,我也赞成。不知老爷、夫人,可有意见?”
霍太太面露不悦:“她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这书还有必要读么?女人家识得几个字也罢了,难不成还靠她中个状元来,光耀门楣不成?我看还是早日把学退了的好,我们风儿腊月就二十三了,我还指望明年抱上孙子呢。”
早先素弦便对霍裔风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虽然也想能够尽快娶她,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况他一向尊重她的想法,当下便解围道:“爹,娘,我和素弦也商量过了,这婚事不急一时。这段时间养伤,局里有不少事等着我解决,明年春天再办正好。”
霍太太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坚持己见,心里却在想,这夜长梦多的道理,他们年轻人可懂不得。却也巴不得这几个月再生点什么变故,好将这婚事搅黄了。
此后的一段日子倒也风平浪静,素弦重新回到城南小学教音乐课,霍裔风一有闲暇就去接她,一来二去,孩子们都认识了这位眉目俊朗风度翩翩的大哥哥。他有时候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教起学生来神情专注,仪态端庄,那是一种别有风韵的美,他不由得就看痴了。那前排的小孩子淘气,见了他便指着嚷道:“老师,那个坏哥哥又来了呢!”
素弦有些不好意思,脸色绯红,挥了挥手叫他先走,他却大摇大摆地进来,坐在后排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和孩子们一同听她上课,课堂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直弄得她哭笑不得,却拿他这个孩子气的“总长大人”没有一点办法。
他们经常并肩走在黄叶铺就的林间小道,走上横亘江面的跨江铁桥。天边一抹胭脂斜阳的映衬下,遥望飒飒秋风吹皱一江碧水,鸿雁声声向南成双飞去。他注意到她的脸冻得有些红,就搓热了手悄然捧在她的脸上,她吓了一跳,又笑盈盈地看着他,眸子里柔柔的蜜意直沁到他的骨子里去。岁月静好,幸福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幸福从来不是永恒,只是它太过宝贵,叫人恍惚间生了错觉,以为那就是永恒。
他们时常一起去看电影,电影看腻了,就到戏园子里听折子戏。有时候家庸也嚷着要去,他只好带上他一起。小孩子淘气坐不住,总爱闹腾,素弦总是很耐心地由着他。家庸看了一半电影,闹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她便笑呵呵地带他出来。家庸看戏时,喜欢溜到后台去一探究竟,她总是叫他跟着,以防意外发生。他们挽着家庸的手走在街上,路人眼里他们便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他开始并没在意,旁人羡慕的目光多了,他突然发觉这是一种绝妙的享受,慢慢的也喜欢带侄子出来玩了。
有一次他们带着家庸逛街,正巧碰上霍裔凡。自别墅那夜发生的一幕过后,素弦见到他总觉得心里结着个疙瘩,不大自在,霍裔凡却是态度一如往常,许是酒一醒,诸事都抛到脑后去了。
家庸欢喜地奔过来扑到爸爸怀里,举着手里的海蓝色风车:“爸爸快看,这是二叔买给我的,素弦姑姑给我选的!”
霍裔凡却是严肃道:“家庸乖,以后不要缠着二叔和素弦姑姑了,听到没有?”
霍裔风见他板起面孔,却也不觉得是件大不了的事,笑道:“大哥,不妨事,我们家庸是开心果,素弦姑姑喜欢家庸,对不对?”
霍裔凡面露难色,道:“最近老师请假,凤盏教他习字,母子两个处得不错,二弟,你就当帮大哥的忙,好不好?”
家庸听见了嚷道:“不嘛,我不喜欢妈妈!昨天我没写好,她拿戒尺打得我好疼,我再也不要让妈妈教我了!”
素弦弯下腰拿起他的小手:“姑姑看看。”家庸却道:“不是在手心,妈妈打到我后背了,现在还疼呢!”
孩子穿的厚实,她急着查看他的伤势,轻轻一掀衣服孩子就喊疼。她也知道家庸见她心疼,有着些许夸张的成分,但他是姐姐的骨肉,她唯一的亲人,怎能叫一个外人说打就打了?瞪了一眼霍裔凡,目光异常犀利。
后来带家庸到文森特的医馆去看,果真在孩子的小脊背上发现了两道几寸长的淤青,因是没伤到骨头,只开了些药便回去了。这本是他们的家事,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道,但霍裔凡含着歉意对她道:“对不起,我回去一定好好跟凤盏谈。”
他既如此,她还能说什么?现在她是张家小姐,是他弟弟的未婚妻,她的保护欲再强烈,也没人赋予她那样的权利。
腊月十二便是霍裔风的生日,霍府提早一个礼拜便张罗起他的生日宴来,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年节。一天傍晚,在咖啡厅的雅座,伴着小提琴悠扬婉转的旋律,霍裔风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长条状的绛色烫金锦盒,笑眯眯道:“送给你,打开看看。”
素弦随意瞄了一眼:“是项链,还是挂坠?”
霍裔风见她这么快便猜到了,不好意思道:“以前总琢磨着送你什么礼物,那些个金玉首饰太俗,所以总送些盆景啊,雕刻啊,鲜花啊,都是些价值不大的玩意儿。昨天我挑了好久,才挑到这一样,可是费了许多心思呢。”
她笑道:“我偏喜欢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打开锦盒,原来是一条细细的刻丝银链,下端缀一颗圆滑莹润的半透明琉璃珠,在摇曳烛光的映衬下,耀着月光般的神秘光泽。她端详了许久,才缓缓道:“真漂亮。你帮我戴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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