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他甚至不能确定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裔风,你早就知道我哥的事,对么?”
他愣了一下,没有答话,她站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笑意:“没什么。你和文森特先生是老校友,一定无话不谈吧?”
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发问让他如在云里雾里,他迟疑着点了下头:“嗯。”
她嘴角一弯,笑容越发地令人捉摸不透:“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病呢?”
他大概明白了她的用意,却也不觉得是件严重的事,就揽着她的肩膀陪她坐下:“他说过,你害怕火,见到火便会花容失色。我记在心里,早就对自己发誓,这一辈子,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眼眸柔和地看着他:“那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温和一笑:“你不想提,我便不问。”
她笑出了声,挑眉看向他,他觉得她笑容里藏有古怪,就道:“素弦,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知道张晋元的事让你忧心,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这一刻她却是突然紧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既然决定要逮捕他,何不干脆一点,偏要等到我们上船的前一刻?”那冰冷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他的思维瞬时凝滞,一时就语塞了,然而她继续把那把剑刺下去,直到刺穿他的身体。她道:“你不可以否认,因为带头的警察,就是那天晚上来医院找你的!”
她步步紧逼,又道:“既然你怀疑我哥哥,为什么不讲清楚,说明白,一切误会还有解开的可能。你怀疑他,便是怀疑我,他不是清白的,我也不是!”她声音压得很低,含着泪音的嗓子变得沙哑。
那一瞬他也懵了,是的,他知道一切。早先来的那人是他手下的尉迟队长,他告诉他先前临江码头上的那场围捕,抓了一个唤作鱼老六的,是天地游龙帮的三号头目,也是他们这次行动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他知道难以活命,一开始的审问便一言不发,然而他经不起严刑拷问,就咬出了一个名字:张记玉器行的张晋元老板,说他才是这次走私国宝行动的组织策划者和牵线人。不过证据尚不充分,他命他们先暗中调查,然后见机行事,却也不必顾忌其他的。
她见他迟迟不开口,语气却缓和下来:“我知道你刚正不阿,就算枪指在头顶,你也绝不会徇私。你自信可以应对一切,所以你可以理所应当地保持沉默,顺其自然。可是那个人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至亲……”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天大的案子,一旦沾上关联,再想脱身便极难。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究竟要想什么办法,怎么帮我?”
她面色凄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口气却还在要强,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如隔汪洋,她的陌生令他找不到思想的头绪,他只是重复着一个意思:“素弦,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突然紧紧抓住他衬衣的袖口,目光闪烁凄迷:“我哥是冤枉的,你会救他,对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清者自清。”
她也就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怅然的眸光散向地面,怔忡着松开了他的袖子。
他又道:“你是我的软肋,是张晋元告诉天地游龙帮的人,叫他们抓你当人质的,对么?我虽病着,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这其中的玄机。如果没有张晋元,谭小雅也不会死。”
原来那个替她死掉的女人,名叫谭小雅。张晋元太冒失,做事瞻前不顾后,她都看出来的事,他霍总长岂能糊涂着?可她照顾他这么些天,他不动声色,只字未提。
他接着道:“你叫我不要对你藏着掖着,好,现在我就明白地说。那日安排谭小雅作为诱饵,引黑帮的人上钩,不料行动失败,她不幸牺牲了。虽说现在证据尚不充分,可是要说张晋元无辜,我也绝对不相信。我当他是你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平时敬他三分,可是如若他不知收敛,任意妄为,我霍裔风也绝不姑息。”
她猛然间就想起报纸的照片上,那个叫谭小雅的女人惨烈地死去了,那个该死的人,明明是她!张晋元如此草率,干脆就让她被他的“朋友们”抓去,然后就轮到他悔之已晚,再被霍裔风绳之以法,大快人心,她也就不用像现在这般进退两难了,不是么?
她再也提不起方才的气势,她不求他放掉张晋元,张晋元本来就不是她记挂的人。可他这般隐藏自己的心思,态度又是这般坚决,他究竟还知道多少?他难道没有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或许答案都是肯定的,可他表面温柔多情,内心却深不见底,她在他面前相形见绌,自己都觉得难堪。她永远都触不到他的心底去。
她的哥哥在他眼中如此不堪,那么自己,在他心里又是什么?她没有底气去问,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几滴清泪,从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他默默看着她落泪,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这房间再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时有女侍敲门来报:“二少爷,警局来电话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接电话,她也焦急地跟了来。只听电话那头道:“霍副总长,张晋元绝食以示抗议,你看怎么处理?”
他思忖了一下,道:“我现在过去。”放下电话吩咐道:“换衣服,叫老刘开车来接。”
那女侍面露难色:“二少爷,夫人交代过……”
他道:“夫人现下不在,我很快就回来,若责骂有我担着。”
素弦小心地看向他,像是在等他表明态度,他知道她也想一起去,然而他肃起面孔,道:“送张小姐回房间去。”
西郊枫港离警局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霍裔风叫人把张晋元带到一级审讯室,摆明了不会拿他特殊对待。张晋元也明白这一点,走进去见他一袭黑色警装制服,面色严峻,也就不敢与他套什么近乎,只礼节性地点头哈腰,便小心地坐下。
霍裔风便开门见山:“听说晋元兄要见我,这便见了,有什么就说吧。”
张晋元仓促笑了一笑:“不敢,我怎么敢指名道姓的要见总长大人呢。”
霍裔风手里随意把玩着一只钢笔,散漫着道:“你确实不敢。听说晋元兄绝食了,这电话打到我那里,素弦必定心急如焚。晋元兄这招的确很奏效。”
张晋元见他直来直去,便道:“霍总长,我是冤枉的啊。那些个长官们说我涉嫌参与走私国宝,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何谈牵线啊,合作啊。就算把他们叫来与我对峙,我……”
霍裔风打断了他,半低着头道:“晋元兄也不问问令妹的情况么?”
张晋元赶忙道:“对的,霍总长看在素弦的份上,也该相信我是清白的啊。我们素弦对你是一片真心,眼看你二人好事将近,我这做兄长的摊上这事,也真是触了霉头。”
霍裔风自然没心思听他絮叨,钢笔落在桌面清脆一响,眼光突然直直盯向他:“鱼老六咬谁不好,为什么偏偏咬出你呢?”
张晋元也并非没琢磨过如何应对,道:“说来这都怪我。早些年爹娘相继去世,留下我兄妹二人孤苦,虽然父母留下的产业不少,我年纪轻经验浅,不免就被人骗去做了些不正当的生意。想不到那些黑心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前些日子还在临江这地界碰上。”说到这里便信誓旦旦道:“我现在家大业大,自然也不会再跟这些鼠辈同流合污,赚些个昧心钱。他们拉我下水不成,一定是怀恨在心,要诬陷我。”
霍裔风略一忖度,道:“听你这样一说,却也在理。”
张晋元顿时大松一口气:“如此说了,霍总长相信我了?”
霍裔风摇了摇头,道:“偌大个警察局,也不是我霍家开的,我一人说了也不算。不过我相信,‘清者自清’,倘若晋元兄果真是清白的,到时候一定还你个公道。”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晋元一眼。
霍裔风回到枫港别墅里已是将近凌晨,抬眼一望,素弦住的客房里还亮着幽暗的灯光。他知道她睡不安稳,走到她房门前正欲敲门,突然手指就停在那里。犹豫的空当那扇暗红的枫木门却从里面幽幽打开,她仍是他临走时那一身淡色衣裙,连睡衣也没有换。她看着他,说不上欢喜也看不出失落,只小声道:“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她把门轻轻关上,问道:“裔风,事情怎么样了?”
他道:“和张晋元见了面,他情绪还算稳定。”
他的回答倒是简洁,她也不敢多问,就“哦”了一声。
他突然问道:“素弦,你会将这样一件事,当作判断我爱你与否的标准么?”这句话才是他一直想问的,关于张晋元,他一个字都不想提。
他期待的目光投向她,似乎希望她能郑重回答,给他一颗定心丸吃,而她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她道:“明天我想回家。”她说的“家”,指的是洋河公馆,霍家豪华舒适的庄园和别墅,并不是她的家。
他心里突然就不痛快,冷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回哪儿去?”
她执拗起来:“回到我想待就待,想走就走的地方去。”她看到他面上隐隐现了怒意,才发觉当下并不是跟他较劲的时候,低了眉道:“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几乎是半推着将他送出门去,扣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如是终从险境脱身一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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