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霍裔凡便被他娘匆匆唤去内房。原来二弟昨晚未归,老刘一个人回来禀告,只说他住到西郊别墅去了。再细问他缘由,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老太太担心,叫他去西郊别墅看看。
霍裔凡便开了车过去,雨越下越大,他开得不快,便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进了门厅,一眼就望见裔风和衣卧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玻璃茶几摆着两个空酒瓶子,一只高脚杯在地毯上翻倒,散着浓重的洋酒气味。
霍裔凡打了个手势叫女侍过来:“二少爷这是怎么了?你们也就由着他这样?”
那女侍战战兢兢,慌忙摇头:“二少爷他……叫我们出去,不许我们进来……”
霍裔凡听她这么一说,大抵上也就明白了,二弟的秉性一向如此,旁人是劝不得的。又问:“昨晚还有什么人来?”
女侍又摇了摇头。
他走到二弟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二……”霍裔风翻了个身就再没动静,他只好提高了声道:“霍大总长,上班要迟到了!”
果然,霍裔风打了个激灵便睁开眼睛:“大哥,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儿?噢,几点啦?她,回去了没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开口便是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
霍裔凡笑着道:“怎么喝那么多酒?快去洗漱整理,车子在外面等。”
霍裔风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身跃起,匆匆向洗漱间跑去。出了门,方才发觉下了好大的雨,算起来往警局赶,时间还不算迟。
霍裔凡随口问道:“老二,你昨晚是不是和张小姐在一起?”
霍裔风“嗯”了一声,没多说旁的。
霍裔凡瞄了他一眼,他黑着眼圈,面色憔悴,大概昨晚睡得很晚,想了想问道:“老二,昨晚茶楼的事,你还生大哥的气么?”
霍裔风道:“素弦都跟我说过了,是我误会了,大哥不要怪我才是。”
“素弦?”霍裔凡心里一咯噔,他们两个之间的进展倒是挺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们……昨晚没做什么吧?”
昨晚小舟上发生的事,已然成了霍裔风心里的一个结,他莫名地就生了气,大声道:“当然没有,我可不是那样的花花公子。”
霍裔凡叹了口气:“其实,昨晚和张小姐说了几回话,倒觉得她优雅大方,又十分聪慧,与你很相配。你稍安勿躁,既然和陶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便是自由之身,大哥会尽力帮你,促成你们婚事。”
霍裔风顿时目生光彩:“大哥,此话当真?”
霍裔凡笑道:“从小到大,大哥什么时候诓过你了?”
汽车经过泰和主大街拐弯处时,霍裔风很自然地向窗外望去,那座洋河公馆正是素弦的住所,突然间,他猛地按住大哥卧着方向盘的手臂,焦急喊道:“快停车,我看到素弦了!”
霍裔凡赶着到警察局去,车开得很快,道:“今天可没时间给你献殷勤,现下快迟到了。”
霍裔风急得眉毛几乎拧作一团:“我看到素弦她样子不对,一定是昨天回去得晚,被张晋元责罚了!”
霍裔凡踩住刹车,把汽车停在路边,霍裔风推开车门就跳了出去,他赶忙追下来拉住二弟,向公馆楼下张望过去,大雨中张晋元高声呵斥着素弦,单薄的她被张晋元粗暴地拉扯着,张晋元似乎发了很大的火,只说了几句就把她拽进公馆。她像个任人宰割的小兔子,被凶猛的野兽硬生生拖进了窝。
“你还拦着我干什么,我要去救她!”霍裔风几乎失去了理智,奋力甩脱了大哥的手,然而霍裔凡死死扣住他的臂膀,兄弟俩个头差不多,力量也相当,谁也制服不了谁,便像摔跤似的,在大雨滂沱的街道边,混乱地纠缠着。
“冷静,裔风!”霍裔凡一把将二弟推到墙上,一只手肘牢牢抵在他的胸口,厉声喝道:“你不可以去!难道你的大脑失去思考能力了么?你这么去搅合,只能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仔细想想,张晋元为什么那么对她,还不是因为你擅作主张,累她晚归,女子名节有多重要难道你不明白?他们是亲兄妹,他不会对她怎样,你想,你和他起冲突,最后受苦的是谁?还不是你的素弦!”
这一番话将霍裔风彻底点醒。是的,一遇到有关她的事情,他总是不加思索,第一反应便是要护着她,生怕她受伤害,除此之外他一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粗重的呼吸慢慢缓和下来,抬头向那楼上灰色的木窗栏望去,瞪大双眼怔怔地盯着,她此时一定在受着家规严苛的责罚,一如他曾经所受的家法,这仅仅是他无意间发现的短暂一幕,他难以想象昨晚直到今晨,她究竟遭受了怎样残酷的折磨……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颤抖着双唇:“大哥,我该怎么办?”
霍裔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找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张晋元,把一切都说清楚,会没事的。”
第十章 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三)
她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然过去了两天两夜,滴水粒米未进。她闭着双眼,淋过雨,发过烧,脸色像是覆了层蜡,双唇看不到半点血色。然而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听得见他们在她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在她的心里烙了个印。那一夜她的心里焕然成熟。
昨晚青苹端了粥饭进来,见她一口没动,便摔了门出去。一会儿张晋元火气冲冲地闯进来,大吼道:“你真的想死?我不惯着你,你要死便死!”
青苹慢条斯理道:“大少爷,可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呀!她死了,您这些年心血可就白费了。”
张晋元冷声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把她这倔脾气给我扳过来!我可没那个耐心!”
后来直到凌晨,毛玻璃的推拉门再次被悄然拉开,她感到一个人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那人凑到她跟前,她闻到了青苹身上熟悉的兰草和熏艾气味。青苹默然了一阵,周遭静得可怕,她竭力屏着呼吸,生怕被青苹察觉。突然青苹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语调诡异着道:“死丫头,我知道你没断气。你听得到也好,听不到也好,我偏要说出来。不然等你真的死了,我这么些憋了好些年的话,要对谁去诉?”她深深吸了口气,素弦明显感到她的目光带着尖利的刺,恨不得根根都扎透了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发自内心的邪恶诅咒:“你死吧,你这个可怜的乞儿,你来就不该活下来,不配得到现在的地位,现在的荣耀,更不配做他的妹妹!说什么报仇,谈什么大计,全是放屁!他以为他利用着你,其实是你在利用着他!这世上只有我,兰青苹,才是真心待他的,我可以为他把心剖开,这里面除了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旁人的位置!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的苦口婆心,忠言逆耳,他不听,他还是向着你!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气得青筋突起,暴跳如雷?他恨你和霍二少睡了,他恨你轻贱,不守妇道,可是我知道,他恨他不能抢先占有了你去!他喜欢你,对你好,他为了帮你复仇,忍受着不能与你在一起的痛苦,可你那么轻易就把自己给了别人!哈哈,你这是自寻死路!你知道么,你让他折磨来折磨去,在我眼里,便是对这几年白白吞下的苦水最好的补偿!……”
她听着那个女人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将那一通多年的肺腑之言一股脑发泄出来,她发泄够了,她躺在床上仍是不见一丝一毫反应,呼吸一如刚进来时那般平稳沉静。
看来,她离死差不离了。青苹长长舒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
素弦听着她的脚步咚咚远去,嘴角微微翘起,却是轻盈地笑了,心想: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你认为惩罚我的人是张晋元,其实惩罚我的人是我自己。
她以为青苹会很快叫张晋元过来,于是继续闭目等着,然而他一直都没有来。
清新的晨光透过米色纱帘照进卧室的那一刻,她坐了起来,桌上摆着几样色彩鲜艳的点心,皆是她平时最爱吃的。她实在是太饿了,就着冷茶将那些点心一扫而空,连碎渣都没有剩下。
她走到红木梳妆台前,盯着镜中那个枯瘦得几乎脱了相的自己,怔怔地看了好久。
然后她幽幽地对自己道:“从此以后,裴素弦,你不可以再对任何一个人动心。哪怕是逢场作戏,哪怕心里有分毫动摇,都不可以。他可以是个温文尔雅、体贴细致的丈夫,可你永远不能做他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难道母亲和姐姐惨烈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就是让你到这喧嚣浮华、声色犬马的尘世享受人生的么?就连张晋元那样的冷血人物,都保持着比你清醒的头脑,那么你该感谢他对你所做的一切,感谢他把你打醒,让你迷途知返,不致犯下更加难以挽回的过错。”
她明明可以和霍裔风无比幸福,他那么爱她,几乎就快要把她彻底感化,然而那株小苗只是刚刚萌芽,便被她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她觉得,她就此关闭了自己的情感大门。
她的烧刚退了不久,还有头晕和视线模糊的感觉,就又回到床上闭目养神。
晚上张晋元从铺子里回来,青苹一脸沉痛地告诉他素弦快不行了,他顿时神色大变,匆匆跑上楼去,却见她靠在枕头上半卧着,手里托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正闲适地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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