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说了几声,院内都是寂然无声。权仲白虽说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几分心冷,长叹一声欲回转时,院内已有人大声喊道,“权神医来了吗?权神医一家可还安好?”
传话人回说安好以后,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里头一切也好,只是担忧友朋亲眷,听说权神医无事,皇上很高兴!”
就算只是一句客气话,但权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总有一份淡淡的情分,听说此语,想到将来,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亦无别话相问,只说,“香山现在也不算是疫区,得闲多在院子里走走,多晒晒太阳!”
言罢,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宫妃嫔,听说他来了,倒也陆续都遣了喊话太监,远远地在墙外给权仲白喊话。
五皇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较快,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大量咳痰。即使权仲白此时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贤妃丝毫都不嫌弃,依然守护在侧。她似乎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独为五皇子惨状触动,屋内隐隐偶然能听见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儿好苦,吾儿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声再难听闻,权仲白不免暗暗皱眉,因从咳嗽到去世,怎么都还能有几天时间的。正在猜疑时,牛贤妃已在屋内喊道,“吾儿解脱了,吾儿解脱了!”
她话中欢悦,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养娘却再承受不住,往前扑跌而去,坐在台阶上大哭了起来。
这种染疫而死的人,不论身份如何尊贵,处理程序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此事权仲白就不欲参与了,但是他才和一个患者接触过,此时也不能回家,只好宿在静宜园里,好在静宜园里空房子不少,安置下他一个人,再给点食水衣物还是不成问题的。
自从开国以来,大秦有发热疫也都是在边远地区,权仲白自己未曾经过,而且此病药石罔效,医生多数也死了。流传出来的资料真是不多,他以自己亲身经历,倒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此时有暇便整理了落笔写下,再打打拳小憩一番,倒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其实按他的看法,皇帝还不如直接去承德,因香山毕竟是野地,野鼠很多这个是没法避免的,而且地方大,防鼠工作也做不好。现在从香山去承德,又要在路上奔波,和很多人员接触,得病的风险,倒是又高了起来。
五皇子染病虽是大事,但却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既然有一人得病,余下人继续中招也是难免的事,到了第三天上,又有许多太监宫人发病了,皇帝果然决定转移去承德躲避,权仲白因本人十分健康,又经过多次洗换,也被破例携带上了。余下妃嫔皇子,因事发突然,承德那边条件也不大好,均都顾不得。皇上传了口语给权德妃、杨宁妃,嘱令其二人共管静宜园,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这便带着权仲白一道上了路。
虽然说带上他了,但距离见到皇帝那还有好迢远的距离,权仲白的车都是在车队的最后,他也不发话,只是冷眼旁观,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时京城鼠疫,方兴未艾,各地自然也被波及,但最好的一点,便是现在基本是没有人要出门的了,一路上也比较空旷,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利。不好的便是遇到驿站也不敢投宿了:因有草料,驿站里的老鼠一直都是很多的。
这么比较艰苦地走了七八日,一行人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到了承德,权仲白终于收到口谕,可以进去面上了,事前还来人给他梳洗了一番,换了簇新的衣裳,拿白酒浑身涂过了,这才放他进去。
权仲白也觉得,这热疫种子都过了七八日,应该是不会再附着身上了,遂同意进去探视。进屋以后,亦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去年到今年,操劳太久。”封锦也憔悴多了,他淡淡地道,“朝事繁忙,今年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先是北戎犯边,接着又是热疫。”
他叹了口气,“热疫倒是没染上,但封闭在屋子里,心里事又多,肺痨就又加重了。——轻声些,刚才还说要见你的,现在支持不住,已是睡过去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冒险把自己带上,他望着安稳合眼而眠的李晟,把声音给放轻了,“是不是又开始咳血了?”
“前一个月还是痰里有血丝,”封锦叹道,“这个月,已经开始咳鲜血了。”
肺痨发展到咳血,基本已经是数日子了。李晟人又干瘦成这样,只怕……权仲白上前几步,轻轻扣住脉门,过了一会方道,“确实不是热疫,但脉象也已经很弱了。”
他吐了口气,道,“我先还说,你们这也太小心了,如今才知道原委。这么严防死守是对的,李晟肺经不好,本来就非常容易染病,现在瘦成这样,若稍微放开一点,只怕是早得病了。”
“欧阳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封锦看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在皇帝边上,神色宁静地道,“他的日子,怕已经要数着来了。”
时至今日,似乎已无必要遮瞒什么了,封锦低下头来,柔情无限地注视了李晟一会,方才站起身来,示意权仲白出去说话。
到得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地道,“李晟看来是不大行了,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得看天命。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走也要走得有个样子。起码内阁众臣不能不在身边,勋戚武将也不能没个代表人物,不然,五皇子已去,三皇子又疯,六皇子年纪小——如无遗诏,只怕主少国疑,又是动乱前兆!”
这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权仲白亦不能不点头同意,他也多少猜出封锦要说什么了,果然封锦续道,“但现在热疫未平,还在爆发阶段,诸大臣长途跋涉过来承德,也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事……”
“现在我来了,自然也是要尽量为他续命了。”权仲白道,“热疫一般最多也就流行三个月,自然会有一个平稳期。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再拖一两个月……我试试看吧。”
封锦点头叹道,“其实原本连六皇子都该带来的,奈何这里情况未知,只盼香山那边能够挺住罢。若是都死绝了,还不知要便宜谁!”
他这样说,权仲白竟无话可以回答,两人面面相觑,封锦瘦削的面上,肌肉跳动几下,终于露出一个苦笑,他低声道,“世事难料,谁知道杀了罗春,竟引来如此后果!”
其实权仲白对这病鼠的来源还是很存着疑问的,只是现在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欲开口时,里头有人出来传话道,“皇上醒了。”
两人遂又进屋去看皇上——此时,他连坐起身都需要封锦的搀扶了。原本平庸的相貌,更是枯瘦得都有点不堪了。
“子殷……”他念叨着,语气甚至很平淡,灰白的面上,唯独只有这一双眼睛是亮的,是有活气的——“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权仲白终于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看今天几更!
午饭前,给大家下下饭!
375斩草
承平十七年七月,虽说才至秋初,但东北却已经冷了下来。白山黑水间讨生活不易,一年内大雪封山三四个月都是常有的事,七月中,秋收已经结束,大家也做好了猫冬的准备,整个田地的氛围都悠闲了下来,各地的佃农,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要进山打点野味,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给自家的库房里添点荤腥了。朝鲜乃至东北沿海各地的港口,也是挤满了各地商船甚至是渔船,赶在港口上冻前做最后一波生意——虽说禁海令已经下达了一年时间,但这么长的边境线,走私交易根本是防不胜防,各地长官收了好处,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可惜了银库收不得商税而已。
龙楼谷虽然和白山镇联系紧密,但这么多人住在谷内,多半又都不事生产,肉菜之物也不能完全依靠白山镇供给,多少要向外补充粮食。眼看到了七月,谷中也是接连出动了几波人,走老路去买粮。因多年前的事,现在谷里成年男丁不多,权伯红虽说身为国公府之子,但在谷里居住多年一向本分,渐渐地,随着国公府那边发展的脚步,他在谷里的地位也有提高,此次出门买粮,他便是做了个副手,一道去南浦港和商贩接洽。
一旦出门,众人说的就都是朝鲜话了,和一般的朝鲜民众外表上看没有丝毫差别,权伯红这些年朝鲜话说得虽然也不错,但却始终比不得龙楼谷土生土长的居民。便由得宗房带队的权瑞玺去和商贩交涉,他自己在码头上四处游荡,一个也是散散闷,还有一个,也是了解一下东北一地的动向,虽说香雾部耳目灵通,但很多时候,码头上的消息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几个月,南边内陆流行鼠疫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到了朝鲜,甚至于朝鲜境内也开始爆发小规模的瘟疫,南浦港的渔民,说起来都是连连摇头,有人道,“听商船上的大人们说,连日本都不行了。就是不让船只靠岸,也有人不信邪,在浅滩和他们做生意,回来身上就带了病。”
这些消息,往往都是神乎其神、夸大无比,但大秦正在流行疫病,而且这疫病有向北蔓延的态势已是不争的事实,权伯红不禁皱起眉头,站在码头上出神。一时无意间,便阻了人的路,被一名粗壮大汉撞了一下,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小子,什么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