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被他逗得直笑,却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这可还要问过你娘了。”
他握着儿子的手,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带子,把两人的手腕给绑上了,因道,“一会去的地方,鱼龙混杂,你可要小心点,别跑太远了。”
歪哥顿时忘却了桂大妞,已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地道,“哦?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权仲白说,“我们去北城走走。”
北城是穷人居住的地方,距离国公府很远,像歪哥这样的身份,一般也就是去冲粹园时能贴着车窗,看看街道两边的建筑。权仲白一说北城,这孩子就兴奋起来了,东张西望的,好像一步就能走进那些贫民百姓居住的胡同里一般。权仲白道,“其实呢,北城住的人,也不能算多穷,拿你在正阳门进去的那些店铺来说,住在北城的,一般都是店里的掌柜。”
歪哥捂着嘴,又是向往又是害怕地道,“呀,难道那些伙计,都住在南外城?”
权仲白失笑道,“不是,那是贱业人住的地方。那些伙计一般都睡在店里,等店门一关,铺盖搬出来打在两条板凳上,就这么躺下睡了。夏天被蚊子咬,冬天被冷风吹,就这样慢慢地熬成了掌柜,他也就能住到北外城了——还有好些住不起北城的人呢,就住在大杂院里,也不会和贱业人住在一起的,这叫泾渭分明。”
他带着歪哥绕了个弯,从一处大宅院的背面巷子里穿了过去,不多久,两人已走进了一处对歪哥来说十分陌生的街巷之中,小孩子兴奋得上窜下跳,还没开口说话呢,就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北城没有什么太大的屋子,多数是独门独户的简陋小院与大杂院混杂排列,这里的人流明显比内城稠密,进进出出,随处可见身着棉布衣裳,头插铜、铁簪子的路人来来往往。多数也都是行色匆匆,面上也许还带了愁苦之色,只在两人跟前,有一家人正在院门口吃饭,一张小方桌上,放了一碗炒鸡蛋、一碗炒酸菜、一碗豆腐汤,一家大小五口围着桌子,就着两碗菜吃得飞快,碗里的杂米饭不一会就下去了大半。歪哥看得瞠目结舌,正要说话时,忽听啪地一声,女主人拍了她女儿的手一下,怒道,“你夹几筷子蛋了?饭倒不吃!”
那小女儿一吸鼻子,也不说话,又捡了一口酸菜,吞了一大口饭,就着汤吃得极香。权仲白见歪哥连话都不会说了,想到今早在宫中听皇帝发的牢骚,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弯腰抱起儿子,走了几步才道,“嗯,是有些饿了,不过外面的饭也不敢吃,你忍着点,回头上大馆子吃去吧。”
两人走了一段路了,歪哥在父亲肩上,不断回望来处,他忽地怒道,“我有银子,爹,你帮我给他们。买肉、买菜,让那个小姐姐吃饱!”
权仲白抚了儿子肩头一下,终露出欣慰微笑,却道,“这小姑娘还能吃上鸡子儿,她娘亲待她其实已算不错了。我劝你还是别帮的好。”
歪哥一世人,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从前见牛家倒台,那样的冲击还真不如这一幕来得大,他很是不服气,“凭什么!”
“你把钱给谁呢?”权仲白说,“给她娘吗?让她给女儿买些好东西吃?这不是在当面打她的脸,觉得她刻薄女儿么?就是心里本来待她好,恐怕这件事后,街坊议论起来,久而久之,也待她不好了。”
歪哥听父亲这样一说,渐渐地便怔住了,权仲白又道,“给她?她一个小姑娘,哪敢收外人的银子,一转头还要交给家里人。你让她别给,她还不乐意呢。”
“那,那我给她娘,我也不说是为什么……”歪哥的声音渐渐小了,他叹了口气,“唉,有了钱,收着还来不及呢,就是要花,也花不到小姐姐头上。”
他又有点恨恨地道,“我也不要给她钱,她心眼偏,待人很坏!”
“心眼偏吗?”权仲白说,“就那么两碗菜,女儿多吃了一点,她爹就少吃一点,还有她那两个半大小子的哥哥,要做活的人肚子里没油水怎么行?……孩子,你看见她打女儿,没瞧见那碗鸡蛋她是一口没动。”
歪哥被权仲白堵得说不出话来,憋得眼泪汪汪,过了一会,低声道,“唉,好可怜,爹,你说……你说十五两银子,她们家能吃多久?”
权仲白算了算,“鸡蛋三枚一文钱,米多少钱一斗我可记不得,青菜更别说了,一文钱一大把。你会算,你倒能吃多久?”
按一顿三文来算,十五两银子几乎可以吃五十年了。歪哥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道,“那我十天不吃饭,您……您把我的份例银子给他们一点吧。”
“你觉得他们可怜?”权仲白说,“更可怜的人还有得是呢,这算是北城颇贫的家庭了,在北城你也瞧不见什么,我带你上南城走走去。”
歪哥这下是真的怕了,他藏在父亲怀里,摇头道,“我、我不去,我看了心里难受得很!”
到底年纪小,权仲白也未强他,他想了想,道,“好,那我带你去东城走走。”
歪哥露出半边脸来,半信半疑地道,“东城?东城有什么新鲜的?我好几次经过呢。”
“那你是没去过东城外头。”权仲白慢悠悠地道,“那处也有你娘的产业呢,我带你去看看?”
歪哥顿时又来了精神,欢呼道,“要看,要看!”
他伏在权仲白肩上,由父亲抱着他走,还扒着父亲的肩膀,不断往回看。又过了一会,忽道,“爹,您别笑话我,我知道他们家不是最可怜的,可被我看着了,我不管我心里难受,咱们给他们一点钱吧?”
这一回,权仲白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真诚的欣慰,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却并没有答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这里分章节奏不大好,但是这一章要写完可能得一万多字,估计要到半夜去了。我实在是饿得不行,先断在这吧,我去吃饭……
☆、263求同
东城到北城虽然不远,但京城阔大,歪哥害怕父亲抱他累了,权仲白没走几步,他就要下地来自己走。——打从北城出来以后,他活泼了许多,绕着权仲白的膝盖,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又不时走远几步,指着街边的店铺,同权仲白议论里头的景象,只是他现在兴趣已经发生偏移,对里头的货物看得少了,问得更多的,还是里头人的生活。“爹,掌柜的一个月能赚多少银子呀?”
“嗯……那伙计呢?那,学徒呢?”
权仲白便一一地说给他听,“掌柜的一个月能拿回家的钱可不一定,生意好的大掌柜,一个月也能拿回家十两银子,那样的小掌柜,一个月一、二两银子吧。”
歪哥又妙想天开,“那养娘呢?”
“你养娘月钱三两,”权仲白笑道,“不多不少,不过,逢年过节,你娘时常给他们家送东西,还有赏首饰、赏钱……她拿的好处都在这上头,那点月钱,你养娘不在乎的。你身边的姐姐们,一个月都拿一两月钱,一年得的赏赐,说不定都有三五十两。”
歪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又道,“那我一个月花多少呀?三十两?”
“这可就没数了,你养娘算你十天吃十五两,那是虚指,你吃的那些东西,有时候有钱都买不到,可关系到了,又不用钱。”权仲白随口道,“还有你穿的戴的、用的玩的,要是匀下来,一年花多少,爹也不知道。”
歪哥便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低声道,“到云南做官奴,做什么事,都拿不到钱吧?爹你说得对,北城那户人家,过得日子其实也还行了。有的人,连做官奴都不成呢。”
便把自己看见牛家女眷的事,告诉父亲,又道,“娘说,要想不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尽量地学本事,只能永远都不要输……”
权仲白一时也有些感触,他点了点头,“你娘说得没错,唉,要是咱们家败了,以你的身份,只怕连做官奴都不成。”
歪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做不成官奴,那会怎么样——会——会——”
“死没什么可怕的。”权仲白道,“你也不要怕这个字,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也有好多人生。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你瞧着阁老府的那些人,够威风的了是吗?像是一辈子都能顺顺遂遂的,一帆风顺?其实就是阁老,又怎么样,单单是这十年间,两个阁老都是猝死,一个是吃得太好,胆里有石,发作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痛死的。还有一个,拉肚子拉死的,多大的年纪了还得痢疾,拉了半年肚子,怎么吃药就是不见效,也没当大事,便不在意,到后来一天晚上,拉了一桶血,就那样去了。”
歪哥也算胆大,平时听人说鬼故事,都不当回事,可权仲白这样平平淡淡地说起这样的话,他却怕得脸色煞白,半天都说不上话。权仲白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你要晓得,世上有些事,怎么发生并不要紧,要紧是怎么去面对。怕是怕不完的,也怕不来,懂吗?”
歪哥不大明白,眨巴着眼并不说话,权仲白叹了口气,把他抱起来道,“你瞧,死,总是要死的,怎么死,何时死,不是你来决定,对吗?那你怕什么?怕也没有用,只能不去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