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向蕙娘交代来龙去脉。“前些天上门的,穿得挺寒酸,一口的山东腔。说是自小在沿海农村长大,只知道自己是孤儿身份,并不晓得身世来历,随了养父母的姓,人都叫董大郎。这几年活不下去,出去做船工时,才听人说起焦家的事。他被冲过去的时候,大约只有一两岁,身上穿了个肚兜,是名贵用料。养父母给留着做了个念想,我们请人辨认过了,是当年河南名绣房的手艺,看着,也的确是有年头了。”
这故事听起来还是挺可信的,毕竟焦阁老、杨阁老之流,对于一般的乡下人来说就是戏文里的人物,很多人一辈子就在几十里地中大专,甚至连自己居住的村子都没出过一步,亦是常事。刚出事的时候,焦家年中能接待一百多名认亲的孤儿,有的压根连年纪都对不上,还有的更离奇,一口苏浙音,还要抱着焦阁老的大腿叫爷爷。在这些认亲者中,这一位的故事还算是比较靠谱的,起码是下过功夫,知道那一次黄河泛滥,是一直冲到了渤海里,一路泛滥汪洋,在河南境内所过处都没留下多少活口,他的山东腔还是比河南腔要可信一些的。
蕙娘静静听着,并不发话,乔哥在一边几次欲言又止,见姐姐望着自己,才道,“姐,长得挺像祖父呢……”
这孩子眼神闪烁,态度也有点游移,看来,倒是把那人的故事信了十分,很相信他就是过来认亲的焦家人了——他现在年纪小,所有家财几乎都是蕙娘做主,根本连家里的帐现在都是蕙娘那边的人在做,若是认了此人,蕙娘做主把家业分他一半,焦子乔亦没有多少话说。
会懂得为自己的钱担心,蕙娘倒有点欣慰,她道,“依你看,直接赶出去怎么样?”
从前长辈们在的时候还好,现在长辈们去了,乔哥真个事姐如母,在姐姐跟前,比歪哥还放不开,一时唯唯诺诺不敢回答,倒是歪哥冲他挤了挤眼睛,给了他一些勇气,他便嗫嚅道,“这,像是狠了点吧。要不然,给他几个钱,打发出去算了。”
蕙娘还没说话,歪哥便叫道,“小舅,你傻呀!给钱做什么,我看就该打出去!打痛了他,以后就不来捣乱了。”
三姨娘失笑道,“这是哪里话。打出去也不必,佩兰你做个场面功夫,把他撵出去便是了。”
三个人三种意见,都未使蕙娘满意,她不置可否,迈入后堂望了那人一眼,心底也叹了口气:这个人,和老太爷生得是挺像的。
“是谁让你来的?”她在主位坐了,“——看茶。”
要见蕙娘的面,起码装束要得体,只是这董大郎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焦家的富贵环境,对他压力的确有点大,他在不断地左顾右盼,见了蕙娘,更是惊艳非凡,连手都没地儿放了。听了蕙娘问话,反应了许久,才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地道,“俺没钱,活不下去。掌柜先生说,俺年纪对得上,也许是你们家的人,俺就来了。”
老太爷仙风道骨,生得着实是不错的,不然,蕙娘也没这么好看。这位船工大哥,脸也生得秀气,但一开口一股蒜味直冲云霄,令人顿生捂鼻的冲动,歪哥和乔哥都拧巴了小脸,连三姨娘都偏过头去,倒是蕙娘若无其事,又道,“你都活不下去了,还有钱过京城来?”
“俺坐船不使钱。”董大郎高高兴兴地说,“俺做工,替船钱。”
就这么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好歹是把事情给交代全了,他是以工换饭,到天津下船后乞食步行进京,又一路问到了阁老府的。虽说昨日没主子见他,但因有饱饭吃,有铺盖睡,他便觉得自己已算是个少爷,得到焦家人接纳了。——也亏得他还打听到了清蕙的出身名字,知道她有钱,张口便问她要十五两‘巨资’,“回家里就能买一条船了!”
这样的世面,歪哥和乔哥哪里见过,两个小少爷渐渐也没那么紧张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乔哥迫不及待,张口便冲蕙娘道,“姐,十五两,赏给他打发他走吧。”
蕙娘扫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冲船工道,“手伸出来。”
那船工颇为疑惑,但到底还是伸出了骨节粗大颜色深泽的一双大手,蕙娘道,“乔哥,站到他身边去。”
乔哥又是新鲜又是害怕,不断地回顾此人,慢慢蹭到他身边了,蕙娘说,“你也把手伸出来。”
乔哥便将他那双白嫩嫩的手,放到了董大郎手边,手掌平摊向上——这两双手,虽然形态迥异,但在右手掌心中都有一颗殷红似血的红痣,略微凸起,两只手放在一起,视觉形成鲜明对比,倒令这枚红痣,更为突出。
蕙娘也伸出手来,缓缓将掌面倾侧——她手心之中,也有这么一枚红痣,这三枚痣,虽然主人不同,但大小形状,竟真个极为相似。
乔哥到底经过事少,城府不深,至此已经脸色丕变,望着董大郎说不出话来。倒是董大郎,还是那副痴傻样子,东看看西看看,仿佛还没反映过来……
蕙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好,看来,还真是自己人……”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变了脸色,柳眉倒竖,厉喝道,“我焦清蕙还在呢,真把焦家当作绝户了!?左右,还不给我把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自己人心毒成这样!”
随着她一声大喝,屋外顿时涌入许多健仆,不由分说就把董大郎拿下团团锁住,蕙娘亦不容两个小的发话,在主位端坐喝道,“香花来了没有?”
“药水才刚配好。”香花快步走进屋内,恭谨而利索地给蕙娘请了安,又转过身子,从身后仆妇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碗清澈透明的药水,使一柄小梳子,慢慢地刷在董大郎手上,董大郎呜呜地叫,似乎甚是痛楚,众人也不去管他。
过了一会,香花拿了一柄小银刀,在那红痣边缘只是一撬,便把这枚至为要紧的证据给轻松撬脱了下来,董大郎手上连一点血都没出,她又拿湿布将手掌擦拭过一遍,擦下来极重的颜色,再拿镊子一撕,一层皮就这么被撕了下来——再看董大郎的手时,却是洁白细腻,哪里还有半点劳苦民众的样子?
此事也算是峰回路转,乔哥心情,大起大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倒是歪哥反应快些,大骇道,“哎呀,真是歹毒!若非娘明察秋毫,几乎要为他得逞了!”
“你以为这就是他的计策了?”蕙娘盯着董大郎,冷冷地道,“他费了这半天的功夫,就为了十五两银子?你们两个小的,回去都仔细给我想想,这个人存的是什么心,布的是什么套,想明白了可以免三天的功课——”
见董大郎渐渐平静下来,面上浮现出认命神色,蕙娘又不免一笑,她站起身道,“别以为打一顿、损伤一点手指头、脚指头就算是完事了。你背后那位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明白得很,你以为你见过世面,是个老江湖了?等审你的人到了,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把他给我带下去!”
虽说人人都道她厉害,但说实在话,蕙娘平时从来都是安闲和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处置家事,几句话就完事了,哪看得出什么厉害?不论是乔哥还是歪哥,都很少看到她发威动怒。今日这一番发作,把两个孩子都给吓着了。乔哥看看董大郎,又看看蕙娘,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倒是歪哥,最初的震惊褪去以后,眼底便渐渐地浮上了一层浓浓的崇敬和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蕙娘和老公之间的问题,比较复杂,比较复杂,不是说有激情就能解决的,还是得慢慢地解决和磨合,不过也得看蕙娘有没有这个心思了,的确对她来说,感情不是第一选择。
☆、260再会
虽说把孩子带来,也不无言传身教的意思,给他们成长的机会,但董大郎被拖下去以后,蕙娘见乔哥还是那样惊魂未定的,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同他道,“等过了小祥,你身上换了衣服。姐姐在冲粹园给你布置一个院子,以后一年内,冲粹园也住个半年吧。”
乔哥亦自知自己今日表现,恐怕连歪哥都有所不如,不禁面有惭色,低头不语。蕙娘看在眼中,并未多说什么,倒是歪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大人一样地把乔哥牵到一边去,同他轻声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终于把乔哥给说得笑开了。过来给蕙娘表忠心道,“我一定好好和姐姐学着为人处事的道理。”
蕙娘方才换出柔色来,摸了摸乔哥的脑袋,和颜悦色地道,“按理,你还小呢,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都有什么事不懂的。可你却和别人不同些,就是揠苗助长,也只能把你给快速催熟了,不然,根本就禁受不住外头的腥风血雨。从今儿开始,得带眼做人了,今儿姐姐为什么这么做事,你回头多琢磨琢磨,实在不懂,就问三姨娘……”
把乔哥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握着小拳头,恶狠狠地答应了下来,她方道,“好啦,我去书房瞧瞧你的功课……”
这几个月,每两三天,她也时常打发人过来,问三姨娘、四姨娘的好,也要查问乔哥的功课,尤其是算学,看得特别着紧,有时还要把乔哥的功课拿回去自己翻看。是以乔哥也习惯了姐姐的控制,听到蕙娘这样说,忙站起身来,拉着歪哥把蕙娘带到书房,又拿了些功课上的疑难来请教蕙娘——他在算学上天分不大好,学了这些年,进度也就比歪哥前一点儿。两人你教我、我教你的,倒是很有话说,蕙娘又慰问三姨娘一番,三姨娘道,“我和你四姨娘一切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