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歪哥出世,两人已有一年时间未曾亲近,唯独就是他潜身焦家,在清蕙真情流露时,曾有短暂的唇舌之交。权仲白苦笑道,“不是那样的……分手是桩大事,怎么都要两人决议了才好。只是……”
只是如何,他却也说不上来,搜索枯肠,也搜索不出成形词句,只好断断续续地说。“只是这种事,从前和你几乎算得是完全不熟悉时,你若很情愿,也不是不能做。可现在,我们两个间变作这样,却又觉得不好再搅动得更复杂了。”
清蕙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滑动着,令琴弦微微颤动,可却发不出声音,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烦心,你这不是全明白了吗……”
权仲白的心弦,颤动得要比琴弦更厉害,他感到一种纯粹的痛苦,使他想要碰触清蕙,可这接触的冲动、紧拥的冲动,又冲不破理智的藩篱,他轻声说,“若果你觉得一个儿子还不够……”
“一个儿子,当然不够,少说还要再生一个,”清蕙似乎并未受伤,她往常总像是一只敏感的刺猬,只有极为心甜意洽时,才偶然露出粉色的小肚腩,但凡有一点不快,就着急着慌地竖起背上的长刺,可今晚她显得这样从容,这样坦率。“我应承了祖父,万一乔哥有事,你我次子将改为焦姓,继承焦家的香火。这件事是经过长辈们的,你应该也知情吧?”
权仲白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权夫人似乎和他提过几句,不过这种形式上的事,他并不太放在心上。
“可若是只想要一个儿子,那也没什么好烦的。”清蕙注视着他,眼神幽然,“告诉我,你为什么把归憩林的桃花给挖走了。”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权仲白想也不想,便道,“你以后肯定要回冲粹园来的,难道就为了这林子,每年春天都回城里去?贞珠人都去了,别说种桃花还是种梨花,就是种喇叭花她也无知无觉——”
清蕙神色一暗,失望之情,不言自明。权仲白忽然发觉她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么一个问题,或者说,她期盼的并不是这一种答案。
“你这个人,一向是只喜欢做,不喜欢说。”清蕙站起身来,徐徐地绕到他跟前,使他忽然有点想逃。可他又哪里能逃得了这万丈的情丝?他分明已被紧缚,只能由着清蕙慢慢向他靠拢,将他缚得动也动不得。“可有时候,一句说话,抵过千金……”
没等他说话,蕙娘又有点黯然,“你年纪大,眼睛毒,对我你心里明白,你都用不着问……而你呢,你明知我想问什么,为什么不说?”
想问什么,问的无非是那么一句话:做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你人好,还是因为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这么一句话,是权仲白所不愿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坚守什么,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绮思,他心里难道就真没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为她将危险排除干净,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后再同她分道扬镳,去追逐自己散发扁舟、浪迹江湖的理想吗?他怨她过分强横,其实平心而论,他是否也从一开始,就将她给推到了很远的位置上,从未给过她一点机会呢?
“我……”他艰难地说。“阿蕙,我还是那个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让我同你斗争,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争,其实便已经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条路,稍微一经勉强,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险。我更无权将你逼走,令你抛下祖父幼弟……”
“你不问我为什么回冲粹园来。”清蕙柔软地说,她竖起一根指头搁在权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实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却又有了变化。宜春号既然为人觊觎至如此地步,甚至关系到了那样一个神通广大的组织来谋害我的性命,难道我会执迷不悟,为了少许浮财,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们斗到底吗?回冲粹园,固然有姜太公钓鱼之意,可更重要的,我还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这个国公位,水有点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们说上话,足见两方存在一定的联系。而对于他们来说,你坏了他们的事,我身怀他们觊觎的权力,待我们继位国公之后,该怎么和他们相处?权仲白,你一直没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国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绝对的安全与绝对的自由……若你能带给我这一点,其实我们的大道,又何尝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这一番话,毫无矫饰,甚至揭穿了她针对何莲娘进门的反应——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焦清蕙是决不会作出陷害妯娌给她使绊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会掺和进这样低级的争斗里。长辈们想看何莲娘的表现,她就拱手让出舞台,只是若何莲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了……可权仲白懒得去想这个,他的指尖都要微微发颤:自从他在自雨堂拒婚以来——
不,自从达贞珠撒手西归之后,在他孤寂的世界里,似乎首次出现了一点微光,好似在这黑暗而凄苦的冲粹园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号渐渐地亮起了灯火一样……这世上谁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对他来说,即使只是一句暧昧的承诺,尚未有任何肯定应许,只是这么一点不再孤单的可能,都令他——
“绝对的安全、绝对的自由。”他勉力维持着冷静,“其实也就意味着绝对的权力,你是想,我们独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设法谋求一个爵位,传承到歪哥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清蕙说,“当然,这仍是比国公位要危险得多了,可现在对我来说,那个国公位却比什么都更危险。一条路走不通,当然要换另一条路走,你以为我是明知悬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吗?”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权仲白才更谨慎,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长辈们会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们娶你进门,就是为了节制我、约束我,为了将我牢牢地套上笼嘴。万一独立失败,此事不成,你在权家的地位,会比任何人都要尴尬……想要再得他们的青眼,那就难了。”
“第一,我没有说我已经同意另立一府的想法。”清蕙又有点‘俗’起来,“第二,你难道不认识我焦清蕙?如果我不执着于国公位……他们喜欢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权仲白,你难道以为我会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
她又有点看不起他、嫌他愚笨的调调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带眼识人!”
权仲白真是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他自然而然,轻轻地搂过清蕙的肩膀,“好,算我不好……我也没有想到,腊月那桩事,对你的刺激这么大。”
今日种种,其实都完全没有想到,也不知是前段时间风风雨雨后,对焦清蕙的刺激达到了顶点,使她有一个顿悟式的突破,还是她已经酝酿了许久,早准备在今日和他谈开。可不论如何,这进展都极为理想,也使得权仲白终于愿意问出他横亘心头多时的疑惑:在这种时候,他不用担心焦清蕙会虚言搪塞了。
“我一早就觉得奇怪,”他密切地观察着清蕙,“就连你姨娘也都问我,在权家,你是否遭遇过更多生死一线的危机,她说你非常紧绷、非常疲倦、非常害怕,说你……”
他跳过了三姨娘的话:‘清蕙从小就强,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可我是她生母,我心里很清楚,比起处处顺着她、处处为她光芒所掩的人,她更希望有一个人能处处将她压住,处处为她安排妥当。任何一个人都愿为人呵护,难道我女儿就能例外?只是她从小就很会掩饰,她不能不掩饰,她是掩饰得实在太好了,别说你,恐怕就连她自己,都未必能看明白自己’,寻思着自己的措辞,“说你和从前很不一样,这和我的看法,倒是不谋而合。我们都觉得,你像是陷在一种情绪里,总走不出来……出嫁后的几次经历,我都在一边,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出嫁前,你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结,难以解开吗?”
焦清蕙的脊背顿时一僵,她在他怀里沉默了许久,沉默得权仲白几乎要放弃希望,转而泛泛地宽慰她一番时——
“有……”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权仲白差一点就没听清楚。
在绕梁的音色中,焦清蕙轻轻地说。“有。”
作者有话要说:在两个人图穷匕见互相暴露了大道之后,小焦终于也开始作出改变了。
她估计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老菜帮子嘴上不说,为她作出的改变可不少……她一一直不改太欺负人了。
☆、123交心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从焦阁老手上发家,到得清蕙出生时,已经是天下巨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吃、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诗书文章,都凝聚到了她这么一个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胜过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权仲白一生见惯了世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凄凉可怜的少年少女,好比许家先后两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没走过来,现在活着的那一位更强一点,迈过来是迈过来了,照样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万苦只生了个女儿,差一点连命都要交待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