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是为了乱世烽烟之中漂零的日子,还是为了自己抑或别人不可更改的命运?
凤朝闻柔声跟我商议:“要不将娥黄拖出去打上个十几板子,让逸儿消消气?”
……我其实并不想让她挨板子的……
娥黄使劲跪地磕头求饶。
她好像真的被吓住了。
我哽咽两声,哭声渐小。
凤朝闻似有些为难:“你一向使唤惯了娥黄,若是再打上十几板子,加上前段时间打的,要是将她打残了,我瞧着就要换个奴婢使唤了。”他的目光在站的如四根柱子般的贴身宫人身上扫了几眼,似有挣扎犹豫之色:“只是……如今你身子不方便,让她们服侍你洗澡,我倒真有些不放心……”
……我还记得这四位力大无穷的姐姐像涮马一样的给我洗澡,当时并无感觉,但如果重来一遍,我肯定连骨头都疼,更何况皮肉?
那情形太过恐怖,我一哆嗦,泪也止住了。
想想,又极不甘心:“这丫头是你的耳报神!”
皇帝陛下前些日子跟我算旧帐,我才恍然家贼难防这条古理。
娥黄在皇帝陛下醒来之后,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与皇帝陛下讲了个遍,我起初不知道,前两日他处理了这次谋刺的各藩王家眷,回来审问我:“犹记得朕在昏迷之时,隐约听到有人说藩王作乱,攻进宫中,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目光在田秉清与娥黄身上转了一圈,大概栽脏嫁祸的意图太明显,他二人齐齐倒退了一步,立马跪了下来:“这话不是奴婢说的!”
皇帝陛下笑微微瞧着我,一副笃定了等我自招的模样。
我腆着脸缠了上去,主动坐在他怀里,又拿过他的手圈在我腰上,去指责跪着的两个人:“你两个,在陛下昏过去的时候,胡说八道,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只为了让陛下尽快醒过来,但却犯了宫规,该如何处置呢?”
皇帝陛下在我耳边又笑又叹:“怎么朕就是听不到一句真话呢?竟然连逸儿也跟朝里那些老油子一样想来蒙骗朕?”
这话听着太过耳熟,娥黄心虚的往田秉清身后藏了藏。
我恍然大悟,目光狠狠在娥黄身上剜了一眼,吃里扒外的丫头!
——我忘记了娥黄是皇帝陛下的细作这件事了。
怪只怪她生了张老实憨厚面孔,天天在我面前晃,时间久了我就容易放松警惕,什么话都告诉她。
我决定以后远着些她。
☆、664你是我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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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后来虽然仍没有弄清楚我为何痛哭,但知道我并非身体哪里疼痛,或者宫人招我生了闲气,总算长舒了一口气,“石清说妇人孕期喜怒不定,果然如此。”搂我在怀一副疼惜到骨子里的口气。
我自然不好意思说,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我在他身边呆的时间太久,从前那些不好的毛病也一不小心回来了。
小时候我有诸多毛病,挑食任性,嚣张跋扈,闯了祸被爹爹斥责,爹爹的巴掌还未落到身上,我的哭声已经震破了天……
童伯早上前来护着我了。
民间有严父慈母一说。
童伯多半扮演着慈母的角色,毫无原则的回护着我。
只是爹爹早已识破我这许多小把戏,极小的时候也曾迁就,越大管教的越严,那些小毛病才渐渐被改了过来,至近年才绝迹。
只是我哪里知道在皇帝陛□边这才不及一年,已经在不觉间将我这些毛病都给养了回来?
爹爹尚有棍棒加身,陛下对我向来尺手空拳,辖制我的法子也仅止于口头上的吓唬与限制人身自由,禁足一途。
久而久之,我对他再无半点惧意,碰上他板着脸的时候,蹭上前去歪缠半日,任多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
自德妃死后,我再不曾过问过藩王家眷如何处置,那些不过是朝中事,与我全无干系,我只在后宫静静养胎,期待新生命的来临。
腊月的时候,听说朝中众臣上书,欲大肆庆祝一番剿灭叛藩,但我总觉得这一年过得甚是不消停,想起宫宴的闹腾冗长,已觉不耐,不过倚在塌上略皱了皱眉,已被皇帝陛下瞧见,他丢下折子过来搂着我,试探道:“逸儿可是不喜宫宴?”
我往后靠了靠,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他怀里,懒懒道:“大过年的,非要去应酬一帮不相干的人,想起来就累。不如你我夫妻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个年罢?”
想想也是痴妄。
自我怀孕至今,皇帝陛下早已下旨不许外命妇进宫请安,大节下的臣子们定然盼着有机会令家眷进宫与我絮叨絮叨,也好顺势揣摩一番皇帝陛下的心思。
哪曾想凤朝闻微微一笑,在我额头发间亲了一口:“这有何难?”
这一年的除夕,重华殿内暖意融融,我与凤朝闻围着个小小暖锅相对而坐,暖锅四周摆满了果蔬肉片,他挟了一片羊肉丢进翻滚的锅里,蘸了酱料挟到我的小碟里,肉质细嫩而香,我轻轻咬着羊肉,隔着热气腾腾的暖锅回望着他,仿佛能从他脸上瞧出朵花来。
重华殿里,除了我们寥寥数语,与轻细的咀嚼声,再无闲言。
一众侍候的宫人早被遣了回去,偌大的宫殿只余了我夫妇二人,只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半生所求,莫不如此。
饭毕,我们各披着件厚毛狐裘,他扶着我行走在宫掖间。只因皇帝陛下下旨,皇后身怀龙裔,受不得惊吓,因此这个除夕宫中禁了烟火,各宫除了轮值的宫人,四下俱静,不闻一点欢声笑语。
我沿着小时候常常赴宴的宫道一路走了下去,一边挽着皇帝陛下的胳膊轻笑:“小的时候,我极喜欢来宫中赴宴,有得吃有得玩,人又多烟火又漂亮……在宫中连爹爹也对我语气轻柔不少……”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长住在这里,以此为家。
皇帝陛下笑微微心情极好:“听说你小时候特别的皮……”
我点点头,兴致勃勃的接口:“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打架斗殴,没半刻消停,十来岁的时候已经自己骑马往郊外跑,摔的鼻青脸肿的回来,爹爹气的暴跳如雷……”
他的眉眼间一片氲暖笑意,言若有憾:“我小的时候……从不曾玩过这些,都是跟着太傅苦读,要么跟着骑射师傅苦练骑技射艺……”
我早听田秉清说过,凤朝闻亲母早逝,幼年时已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齐皇又极是宠爱这个继母,个中艰辛可想而知。
还真是托了太后娘娘的洪福,若无她这样的继母,又岂会有今日驰骋疆场睥睨天下的凤朝闻?
但我如今瞧着皇帝陛下越来越顺眼,就好比他生来是长在我心肺间某一处的一块肉一般,失散了这许多年,如今将将填补了回来,各种满足甜蜜无以言说,只笑盈盈拉着他的大手摇了几下:“要是我与你小时候就相识该多好啊,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你一起淘了!”
他的凤眸潋滟生辉,一霎时似有万千柔光荡漾,只紧握着我的手,目光从始至终都在我的脸上,却不发一言。良久,方朗朗笑道:“傻瓜!万一小时候遇到了天天打架可怎么了得?还是现在遇见的好,你我还有后半辈子呢!”
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痴人痴语,可是将一个人放在心间的时候,总恨不得将这世间最好的奉送在他面前,记挂着他的饥暖,记挂着他的百般艰难,甚直会为着曾经不相识的过往,他小小幼童时候受到的伤害而生出疼惜之意。
我曾经掏心掏肺不顾一切,年少懵懂热血无畏,可是那代价至痛至惨,我以为必然要用余生去反省那样的错误。不过凤朝闻似乎不打算让我继续这种错误,将我从错误的泥淖之中拔了出来,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新的生活。
我觉得颊上微烧,可是心里甜得如蜜化开了一般。
回首去瞧,向晚方落的薄薄一层初雪之上,印着两排并肩而行的脚印,一大一小,步履安然,印在来时的路上,远入宫墙间。
过了正月,皇帝陛下政事又繁忙了起来。
我身子已是康健,腹中胎儿偶尔会伸拳踢脚,小小的动上几次。外命妇再次递了帖子进宫求见,被予准以后,陆续进宫。
也不知是德妃的死刺激到了那些有女儿的父母,还是皇帝陛下对我的态度影响了这些人,除了镇国公夫人提起想将女儿送进宫来侍奉皇后娘娘,大多只围着我的肚子猜测,只是这猜测也千篇一律,不外乎娘娘这一胎定然是个小殿下之语。
其实皇帝陛下从不曾提起过非要我生个小殿下出来,有时候倒悠悠回忆:“我小的时候,父皇极是疼爱敏安……”
敏安公主至今仍在禁足。
每到此时,我便会笑嘻嘻安慰他:“你将来定然是位好父皇。”
只是这些外命妇自然不知皇帝陛下的心思,夸赞完了我腹中的孩儿,便提起家中尚有未嫁女儿,希望皇后娘娘赐婚。
我如今虽对管理大齐后宫这一业务娴熟上手,但对兼职月老实无把握。于是很想真心规劝各位夫人“婚姻还是要两情相悦,举案齐眉才能和美”之语,非是弄个不称职的月老乱点鸳鸯谱就能万事和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