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最喜看人两难抉择,犹豫无助的模样,此刻看的津津有味,娥黄在一旁揪着我的袖子低低劝告:“姑娘,不如我们拿了砚回去吧?”
我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语重心长的教诲:“小家寒气!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呢?!”又提高了声音斥责她:“这方砚虽说名贵了些,可拿来拜师最相宜不过了,你怎么能让我收回去呢?”
眼角余光瞥见石大人双目嗖的一亮,迅速朝我这边瞄了一眼,立刻将那方端砚朝自己的医案抽屉里塞了进去,牢牢关上了屉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皇帝陛下的案头,岂能有凡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一俗语很好的诠释了石大人最近的生活。
自我来到太医院,娥黄说,石大人就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我对此颇不认同。难道对于为师者,收到一个孜孜不倦好学的徒弟,是一种极为折磨的事情吗?
凤朝闻说我最近比他上朝还勤快,每日与他一同起床,天色未亮就往太医院赶,晚膳端上桌还不见我的影子,我安慰他:“人生苦短,勤学无涯!”
正好最近朝中政事比较忙,听说有大陈余孽在好几处城镇做复国宣传,这令他颇为恼火,正督促了兵部严查,对我的忙碌倒并无深刻的体会。
真正对我的忙碌有着深刻体会的是我的师尊石清石大人。
太医院是个网罗世间之奇,造化之功的地界,那里的药库里有着数不清名目的药,还有历年来的皇帝与臣属后妃脉案,而我是个对医药一无所知的人。
问起问题来难免古怪了些。
有一日我从药库里摸出了肉苁蓉与淫羊霍来,高举着一路从药库到了院判大人的医间,好奇的问道:“师尊,这是什么?这药有什么功效?”
他的胡子剧烈的抖了两下,只给出一个莫棱两可的答案:“给男人吃的药。”
当天我就将这两味药偷偷煎了喂了给太医院后院养的那只试药的母兔子……
第二天那只母兔子死了……据说死前折腾了一夜……
我为此表示了深切的哀悼,并在师尊找上来责问的时候无辜的瞧着他:“我只是想看看男人的药母兔子吃了会有什么效果……”
他很生气,抖着胡子瞪了我好大一会,被太后宫里的宫女请去给太后诊脉了。
我做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徒弟,而且记忆力又有些不太好,常常多问几趟师尊问题是难免的,偶尔将药拿错了,放进旁边的匣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
最近管药库的小吏瞧见我就愁眉苦脸,我安慰的拍拍他的肩:“小哥别愁,等我认全了这些药,帮你整理药库!”在他的注目之下从药库的匣子里随便抽了一根芦柴棍子一样的东西拿去请教师尊。
师尊这天也是愁眉苦脸,他端坐在医案前面,对着那根芦柴棒子视若无睹,因为无论他解说的多么详尽,口干舌燥,我当时记住了,或者明天,或者后天就又会拿回来请教他——皇帝陛下可以作证,我的脑子是真的坏掉了。
他试探性的瞧着我:“徒儿啊,要不为师给你瞧你的药方与脉案?”
我摇摇头,野心勃勃:“师傅别急,等徒儿学好了医,自己给自己把脉开方。”
他跳起来:“你就是开了方给为师吃也千万别自己吃啊!”说着担忧的瞧着我的肚子。
这大约是我毒死了那只母兔子给他留下的后遗症吧。
我心有不忍,让一把年纪的师尊激动至此,我真是个不肖的徒儿。
“师尊别急,我虽然至今认不全药库里的药,但假以时日,我想——”他打断我的话,愤愤从自己抽屉里拉出脉案与药方,“不用假以时日了,你现在就可以看了!”
我摇摇头,“徒儿还是再学学吧,假以时日——”
“你不要再假以时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的身体无大碍,陛下要求开的只是求孕的药……”
凤朝闻你这只禽兽!
我咬牙微笑,等我办完这桩事,回去再跟你算帐!
我说:“师尊啊,我其实真的不想知道自己喝的什么药,不过你既然说了出来,一片苦心也是为了徒儿,徒儿一定会报答你的!听说太医院连前朝脉案都有留存,我只是想要知道,前朝摄政王的脉案。”
他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是……他的……”
我坦然道:“他是我的父亲。”
他面上神色极是复杂,“陛下说了,前朝摄政王的脉案不得泄露。”我紧盯着他,良久,
他从身后大大的柜子里找出一份卷宗来,从里面翻出一张脉案,递了过来。
“既然你是他女儿,想来也无妨。”
我端详着上面的字,除了官衔,其实内容我并不大懂。就是为了这张脉案,当初我也曾想过要来太医院,可是自替爹爹诊过脉的太医失踪之后,这太医院对于我来说就是禁地,寻常一步也难以靠近。
“师尊,你觉得徒儿能看懂么?”
他接过去,又细细瞧了一遍,这才言简意赅:“前朝摄政王是中毒而死。”
我呆呆瞧着他,爱忽悠人的师尊啊,这肯定不是你说的话。
他又道:“前朝摄政王是中毒而死。”
我的心上被重重一锤砸下,四肢突然失力,轰然朝后倒去,脑中嗡嗡响个不停,依稀听到娥黄的尖叫,这些都离我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卡……很卡……很卡……掩面下
☆、35哭一个给朕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烧了几天,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等我真正从龙床上爬起来,娥黄高兴的真念佛,说我清醒了对着凤朝闻叫“陛下”,糊涂了盯着凤朝闻叫“爹”。陛下上朝“君主”",下朝“爹”,整整瘦了一圈,当真忙的可怜。
我捂着自己的脑袋在被窝里反省,这真是件不成体统之事。
他下朝的时候我已经围坐在桌上吃饭,桌上面摆了十几种吃食,热菜点心不一而足。娥黄在一旁劝我:“姑娘慢点……姑娘慢点……怎么好像饿了好几十天呢?”
我将口里的眉毛酥咽了下去,又喝一口奶浆,回头朝她瞪一眼:“可不是饿了好几天吗?”余光中瞥见凤朝闻傻傻立在殿门口的身影,扬着手中剩下的另半块眉毛酥朝他笑微微招呼:“陛下刚下朝吗?要不要过来吃些?今天的眉毛酥很好吃啊。”
他这才回神,阔步走了过来,坐在了我对面,眼睛一扫桌上吃食,凤眸转厉,瞪了一眼娥黄:“姑娘刚刚好些了,怎么就给吃这些油腻积食的东西?还不撤掉端些清淡的饮食过来?”
我眼睁睁瞧着自己亲自点的水晶肘子麻辣牛肉荷香素饼被一道道撤下桌去,转眼桌上就空了。
娥黄行个礼,“奴婢这就去御膳厨房盯着,给姑娘多做些清淡的饮食过来。”说着飞快的倒退着到了殿门口,眨眼跑的没影。
我对着空空的桌案巴巴瞧着他:“陛下这是嫌我吃的多了么?”
他坐的这样近,细细去瞧,眼圈也是青的,向来清泓似潭的凤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娥黄说的不假,他果然瘦了一圈。
我想,凤朝闻大约是关心我的吧。
他皱了皱眉毛,目中柔色甚浓:“那张脉案是当初进宫以后清理太医院,石清从一张医案的抽屉夹层里找到的,本是无意,可是想到藏的这样机密之物,定然要紧,于是就呈来给我瞧,我当时留了下来……”他窥着我的神色,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讲。
我定定瞧着他,坐的这样笔挺,不动如山,可是面上肌肉仿佛奇异的不受我控制,微微浅笑,我听到自己低低的温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陛下但讲无妨!”
他伸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摸了摸:“小逸,你要是想哭,大可以哭出来,石清说你这是内郁积盛,又不曾发泄,这才烧了起来……”
我执拗的盯着他,感觉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像铅一样沉沉的坠着胃,一直一直往下坠,果然油腻积食的东西不能多吃。
摇摇头,我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他说:“后来问了太医院原来管药库的小吏,听说这张医案是一位姓张的太医生前所坐……而且,这位太医向来最得太后娘娘宠信……”
我死死盯着凤朝闻的脸,果然我当初的想法有几分道理,太后一辈子最喜欢做这种事,爹爹不过当了几天摄政王,便着了她的道……他那样一心维护大陈基业,明知小黄在这风云飘摇的政局面前很难守住大陈江山,还是费尽心思去辅佐,想不到……想不到最终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凤朝闻的脸紧贴了过来,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大叫:“小逸……小逸……快松手……别咬着自己了……”仿佛有另一个我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他手忙脚乱去掰我的手,去捏我的下颌……这一切都离我好远……
仿佛我的魂魄已在体外,瞧着那个身体紧绷成了一张弓的自己,紧紧捏着拳头,牙齿紧咬着下唇,全身的肌肉都僵直了起来,田秉清一溜小跑的进来,满面焦色:“这却是怎么了?”帮着凤朝闻将我紧紧攥着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一双手已经是血淋淋一片……他从怀里掏了明黄色的帕子塞进了被他掰开的嘴里,大声朝外面喊:“来人,快去叫石清速速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