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直起腰,脸上变得肃穆起来,“是什么话,你说。”
贵妃道,“万岁爷一向最孝顺的,今儿回銮没来见老祖宗,不是因为忙,是没法见。”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里一天一宿,还给捕兽夹夹伤了腿。”
太皇太后一声惊呼,“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伤,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老祖宗别着急。”贵妃安抚着,“眼下没事儿了,就是没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别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打围回山庄,转天就上普宁寺去了,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变了天,这才困在山里的。”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说起普宁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东篱了。太皇太后很有些伤感,东篱……真是她心头永远的痛,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瞒尽天下人,密贵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内情,在她看来倒没什么,因为说得通。
可是贵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庙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进香拜佛,原本是没什么,可怪就怪在他贴身只带一个宫女,您知道是谁?”
宫女么,御前得了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太皇太后只忧心皇帝的伤情,哪里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经心的应,“是谁?”
贵妃挪挪垫子往前凑,“前阵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内务府亲点了人出去伺候,里头一个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听说过没有?”
太皇太后觉得她有点不着四六,“宫里那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听过,那我不得忙死!不过姓素的倒少见,好像是南苑老姓儿。”
贵妃叹了口气,“姓什么不上要紧,要紧的是她长得像一个人。”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你的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说半截吞半截的,卖什么关子!”
贵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气……”太皇太后一个眼风扔过来,她慌忙摆手,“成,奴才说。这素以长得像畅春园太后,奴才身边的老嬷嬷见过她,说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条儿比太后长些,论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惊,“宫里居然有这样的人,以前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以前一直窝在尚仪局不见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她在尚仪局做管带,先头就是跟着蝈蝈儿做学徒的。前阵子在乾清宫撞了万岁爷,就给留意上了。”贵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不是我说,皇后这事儿做得欠考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凑。她那副长相,分明就是个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连伤了腿都不敢告诉您。”
太皇太后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来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么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静坐了一阵,脑子里风车似的转。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问不着。既然带着见东篱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问,“你打听过她的出处吗?那丫头和慕容氏有关系没有?”
贵妃道,“那倒没有,她阿玛现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参领,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么开发素以?虽说暂时抓不着她的错处,可这么张脸在御前,别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没犯错,要打要杀是不行的,毕竟是养心殿的人。听话头子还和皇后有牵扯,打狗看主人,没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这么干放着也断不能够,太皇太后琢磨起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东篱,所以恨慕容锦书,就差没咬下她一块肉来。东篱出家全为这张脸,皇帝也是知道的,带人去普宁寺,是不是有点劝他回头的意思呢?真要这样是好事,横竖东篱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做个载在王府的富贵闲人,可以百无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样动心思,东篱也可以替他挡挡灾星。毕竟社稷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宫女儿小命先留着,别动干戈,调离了御前是正经,或者干脆送到普宁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贵妃看太皇太后没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么办?依着奴才看,您不用为这事心烦。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发还叫她处置就是了。一个小宫人,值当老祖宗费这脑子吗!”
太皇太后调过眼看窗外,墙角的雪仍旧厚厚的积着,太阳忽隐忽现,看样子又要发作似的。她叹了口气,前头澜舟他们爷俩闹成这样,实在叫她心有余悸。好在东齐的性子和他们不一样,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瞧没瞧上那宫女先不论,稳住了根基要紧。不能逼他,别原本没什么,逼到最后反而逼出事儿来。宇文家男人有这病根儿,吃软不吃硬的。小火慢炖,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妆花夹袍,长念珠一圈圈的缠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头越不过次序去,和她通个气儿,叫她心里有数。横竖这事你别过问,我自有道理。”
贵妃满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搀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头配殿里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过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风,谁知皇后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说,“皇阿奶您误会了,素以确实帮着料理过我阿玛的丧事儿,可一桩归一桩,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内务府定了人选后才知道的,事先没人和我说起过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该出宫了,我这会儿霸揽着不也没意思嘛!要指派人尽心侍候主子,找个十六七的,还能多使两年。素以……”她摇摇头,“年纪实在大了点儿。我和您直说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时机替他们撮合撮合吧,我这一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这里头曲里拐弯,竟还有这么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计较,那个素以和锦书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发起来容易极了,随便指个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欢,跟着皇帝也没什么,可她像谁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运道不济,她老人家顶忌讳这长相,所以只有把她从宫里打扫出去了。
“什么牛黄狗宝,叫你们这么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岁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适。你想想辙,拨到你宫里伺候也行,时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着办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领命,至于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待见素以,里头原因她也能猜个大概。如今既然发了话,那调就调吧!拨到她宫里,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么样,给她兄弟囤着货也不赖。
皇后爽快答应了,于是差人知会荣寿。荣大总管一接懿旨犯了难,虽说万岁爷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怎么想的真说不准。巧妮儿又来和他闹,女人不讲理起来狗都摇头。他夹在中间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随风倒的性子,长春宫里要交差不难。剩下老佛爷得罪不起,皇上这边又岂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他打激灵。在丹樨上仰头站了一阵,细细的雪片飘进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灯太监提灯笼过来,举着竹竿一个个往檐下挂。那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来,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头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阶,万岁爷刚见完使节,人乏累了,坐在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轻声道,“主子今儿辛劳,奴才传辇来,主子早些回体顺堂歇息吧!”
皇帝听了微颔首,御前伺候的人赶着来搀扶,抬辇停在殿门外,上了辇从月华门过遵义门,远远看见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里安定下来,大半天没见着,着实也挂念。低下头,右手探进左手的袖陇里。触到那细细的丝带,脸上不由发烫。他还记得侍卫赶到后他做的头一桩事,在肩舆里解下包扎伤口的私物,悄悄收进怀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监打水来,自己躲在寝宫里洗。洗完了不敢晾晒,湿淋淋的压在枕头底下,早上起来再随身携带。
这种事背着人干,做贼似的怕底下奴才发现。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他爱上收集她的一点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乐此不疲。果然男人陷进爱情里就会变傻,以前很瞧不惯东篱和皇父,还有那几个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现在自己也遭遇了,终于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他们的执拗也变得空前可爱起来。
他下辇,搀扶用不上宫女,素以在边上敛神站着,他从她面前经过,隐隐闻见一点皂角的香气。特别留意看她,原来真的洗了头。头发半湿就编了辫子,打眼看上去浓郁如墨。
他脸上装得威严,嘴角却含了半缕笑意。进东暖阁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里正盘算着要告诉她今天听来的笑话,荣寿在边上叫了声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来传话,说要换了寝宫里的司帐。奴才回主子一声,过会子就上敬事房挑人,着紧的调理调理,明儿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