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蹴鞠似的,胡撸几下怎么把球踢到他这儿来了?现在看来她也不笨,头顶上有人扛着还怕什么?荣寿乜斜她,“你倒挺会讨主意,这腰哈得好。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素以暗里嘀咕,她连万岁爷都认不清,怎么知道他是谁!瞧他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八成是皇帝跟前的红太监呗!她蹲了蹲,“我眼神不大好,问问您,是不是乾清宫荣大总管?”
荣寿啧一声,听说她是个脸儿盲,可见尽是传闻。瞧瞧,她来猜他身份,不是一猜一个准嘛!他没胡子,却捻着下巴笑,“算你有见识……”
荣大总管本想吹嘘一番的,不想养心门上跑出来个小太监,垂着手呵着腰上来通传,“万岁爷听见这儿鬼叫呢,打发奴才问问出了什么事儿,叫这宫女子进殿里问话。”
“得!”荣寿拍拍腿,让开身子右手一比划,“主子传呢,姑姑请吧!”
素以心里直扑腾,料着这回算完了,刚才那一嗓子喊出祸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吵醒了万岁爷,这会儿要拿她开刀,剥皮抽筋。
荣寿前头带路,神气活现的样儿。她垮着两肩跟进去,绕过影壁入抱厦,前面就是养心殿。看那朱红的六椀菱花门里透出亮来,她一个黑暗里厮混了半夜的人没觉得舒心,反而惶恐得不敢挪步。
荣寿脚下缓了缓回头看她,“怎么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砍不断更受罪,走吧!”自己迈进门槛上前复命,“主子,素以到了。”
皇帝抬起头来,一道冰冷的视线穿云破雾刺在她额头上。她不敢抬眼睛,低着头疾行几步,敛袍子伏在御案前的墁砖上磕头,“奴才素以,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缄默,透过琉璃灯融融的光看她,她在雾里走得久,头发上有莹莹的水珠。缎子背心的肩头染湿了,深深的一片水迹。
他搁下朱砂笔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怎么惩处她才能解恨。想了想道,“你犯了宫禁知道么?你既是尚仪局的,就该知道宫闱之中不得惊叫。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素以手指扒着地砖缝儿,打着颤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草木皆兵,因为猛看见大总管站在跟前吓了一跳。奴才逾矩,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哼了一声,“你身上罪重了,单是罚只怕还不够。”
荣寿偷着觑皇帝脸色,龙颜虽不至于大怒,但是看样子也不大妙。罚都不够,听话头子是要杀?他挺了挺腰杆儿,随时准备着喊人进来办差了。
素以吓得够呛,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所幸还有那点处变不惊的本事,便稳着声气道,“奴才不成器,触怒了万岁爷,奴才是死是活全凭万岁爷的主意,绝不敢求一声饶。只是奴才呆蠢是奴才自己的毛病,爹妈好好教来着,是我偷懒没听大人教诲。这会子闯了祸,给老家儿蒙羞,但求万岁爷别追究奴才家里人的罪过,奴才这儿就是死也甘愿了。”
皇帝盘弄着拇指上的虎骨一哂,“没看出来,还挺有骨气。朕告诉你,这回不单要治你的罪,连着你爹妈,你们旗主,一个也跑不掉。还有当初查验宫女的人也要一并彻查,入宫伺候主子是大事,怎么能让你这种有残疾的进来?定是你们私底下串通,把这紫禁城当成了玩杂耍的地方了,是不是?”
皇帝实在太有威严,素以除了栗栗然没别的感觉。可是说她残疾,自己打量自己,好手好脚并没有哪里有缺损,怎么够得上残疾呢?她知道皇帝嫌她缺心眼,她觉得自己就这么一项拿不出手,这也不能算残疾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牵连甚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要追究,这皇帝也忒小心眼了点。
有时候解释一下不等于据理力争,这宫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可抗辩的,但是皇帝大笔一挥得毁了多少人啊!素以再怕也得搏上一回,因磕了头道,“回主子话,内务府当初下的榜文奴才熟读过了,关于在旗女子获准免选的条例里,并没有奴才能按得上的。”
皇帝哦了声,很不相信的语调,“朕记得入选宫女要观其德智,你这样的竟能通过么?”
分明是夹带着嘲讽,素以趴在地上涨得满脸通红。不认人罢了,怎么就是心智不全呢!她有些委屈,奴才做得再久,尊严总还是有的。皇帝这么打她脸,她简直想哭。可是不能,宫里要哭也得找个背人的地儿,更别说在万岁爷跟前流眼泪,那真要连累全家了。
她把前额抵在冰冷的砖面上,“奴才愚钝,甘愿领罪。”
皇帝转过眼来,“朕瞧着满肚子怨言似的,上回长满寿说她认不清人脸,有没有这样的事?”
荣寿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摇头,他和长满寿一向不对付,只要是长胖子的话,对着干总没错。只不过面上要装和睦,话里却透着弦外音,打个千儿道,“二总管不知查明了没有,大约也是道听途说吧,万岁爷千万别怪罪他。奴才先前试探这丫头来着,她一下子就认出奴才了。要说她眼神不好,似乎有点牵强。”
皇帝脸色骤冷,眼里雾霭渐深。半晌哼了声,“倒是小看了你,朕问你,前两天公爷府里,你是真没认出朕来?还是为了露脸故意耍的手段?”
素以惶然道,“奴才不认人的毛病全内务府都知道,万岁爷不信可以打发人去问。奴才绝没有要露脸的意思,请万岁爷明鉴。”
她越说越坏事,荣寿往上看看,皇帝嘴唇抿得紧紧的,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也是啊,九五至尊没叫她记住,偏记住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太监,这也太不给万岁爷面子了。
☆、第16章
素以也觉察了,慌忙顿首,“才刚认荣大总管并不是因为记得他,奴才知道给养心殿上夜的是大总管,大总管又是红顶子,阖宫独一份的体面。奴才没别的诀窍,就是凭着这两点猜的。要是大总管换了普通太监的衣裳,奴才照样认不出来。所以……”她打个寒噤,“奴才不是有意装作不认识万岁爷的,上回乾清宫冒犯圣驾,奴才在万岁爷跟前没有抬头的胆子,所以未能得见天颜,公爷府上算是头回和万岁爷照面……”
她说得有点乱,但意思皇帝大致上听懂了,横竖就是给她的迟钝找借口,打算一个人死,不愿意拖累家里人,这么说来倒也算有情有义。他复看她一眼,她垂着头趴在地上,加了镶滚的领口微敞着,火光照进颈窝里,细细的脖子,一种奇异的脆弱的味道。皇帝眼里闪过鄙薄,当初皇太后也是靠这些细枝末节来蛊惑皇父的吧!不可否认是很美,可是当他想起额涅病倒的时候,皇父正忙着和慕容锦书爱恨纠缠,他就感到无比的憎恨。
究竟有多爱,才能让一个帝王罔顾后宫?额涅和皇父是表亲,亲上加亲原本更应该多抬举才是,然而没有,额涅最脆弱的时候想见皇父不敢派人去请。好在弥留之际皇父赶来了,只是太匆匆,一霎儿辰光就阴阳两隔了。彼时他十三岁,忍着剧痛送走了亡母,本想争取额涅入帝王陵寝,却遭到皇父的断然拒绝。因为他身侧的位置要留给慕容锦书,连元后都也没有一席之地,更别提一个死后册封的皇贵妃了。
皇父打下大英江山,在他眼里是五岳一样的存在,可最后竟和前朝余孽双宿双栖了。据说是因为爱,什么叫爱?他牵了牵嘴角,齐全人物他见得多了,慕容锦书还算不上最美,那又是什么令皇父倾倒?他倒要看看,究竟怎样的特别之处能让人丧魂。
“你抬起头。”他从御案后走出来,仔细端详她的脸,这种长相后宫之中也不是无人能比肩,不过神韵委实出众。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轻佻的短处。像只青花美人觚,没有华美的纹饰,但是赏心悦目。
素以嗓子眼发紧,抬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累。一个大姑娘不好意思这么被男人看着,平常还可以躲避,这会儿根本不可能。就那么厚着脸皮让他瞧,偏偏他还像集上挑骡马牲口似的围着打转,她有点羞愤,这就是做奴才的苦处,主子跟前,他们就不算是个人。
荣寿屏息等皇帝发话,先头有要杀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着这么费周章。倒是万岁爷叫她抬头,让他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儿。通常皇帝特别留意宫女的脸,说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简单,收拾收拾往龙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过便宜了长满寿那老小子,还真叫他算了个正着。
其实那也没什么,宫女和秀女不一样,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闺女,作配宗室,为妃为后。宫女因为出身低,最多混个贵人,连晋妃都很难。现在不像老皇爷那时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谕抬举亡国帝姬晋嫔位。如今这位老佛爷可没那份菩萨心肠,万岁爷又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长满寿算了也是白算,不顶用。
三个人各怀心事,过了很久皇帝才发话,“你巧舌如簧,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欢太过能言善辩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觉得你老实。”
他没把话说全,荣寿来回看两人神色,脑子里风车似的转。
素以到了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不就是一死吗,她怕死,可事到临头没办法了。皇帝铁了心的要来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长叹,磕了个头道,“奴才死罪,听凭万岁爷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