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河清海晏,天下人谁不知道您是明君,也不至于开个府就成那个名声了。”她尽力的游说他,“要不这样,您把我像以前的宝答应那样处置了就成。找个说法撵出去,外人也没什么可拿捏的。”
这是在异想天开呢!皇帝觉得她尽出馊主意,“你和宝答应一样?你怀着皇嗣,要贬也不会打发出宫,北边地方多着呢,什么叫冷宫你听说过吗?”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礼,可是越临近生产,她心里的恐惧就愈发大。她落寞的歪在圈椅里,手指头盘弄膝头的金錾珠香囊。看他一眼,轻声道,“主子,您坐,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就那么一直捂着不是事儿,皇帝落了座,一脸肃穆,外邦使节朝贡都没这样捏着心。他和素以一路走来坎坷,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却似乎渐行渐远了。这不是好兆头,原来插科打诨的多贴心啊,她是个脸儿盲,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喜欢她那个糊涂样儿,像着了魔似的。现在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觉得是自己一手毁了她。后宫把她泡得没了本来颜色,她那身痞气哪里去了?忧心得多,困在这四方城里,抬头是万岁爷,低头是主子娘娘,她已经不是原来那只海东青了。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皇帝说,没有抬头看她,“我嫌人生太凄凉,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来,似乎是害了你。”
外人眼里他一路高歌,应该是花团锦簇的。人间帝王,要什么没有?可是总有一处那么冷清,摸不着,也填补不上。素以知道他的心,摇摇头道,“您别这么说,能跟着您,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只是有一桩,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和您开口。宫里易子而养是老例儿,您知道吧?”
她小心翼翼的审视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开。主子,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得来的,为什么不能母子相亲?”她垂首揉弄衣角,顿了顿才道,“我知道我说这话强人所难,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几回话里有话,就指着我生阿哥。如果是个小子,记在她名下对孩子有好处,我都明白。其实阿哥在她身边呆着也就五六年光景,开蒙就要到阿哥所的,但是我舍不下,怎么办?孩子不能在我身边长大,想起这个我心头就出血。”她挨过去揽他的脖子,“主子,我们的孩子,我想自己带着。我这么的有点不懂事是么?你一定腻烦我说这个,我没处疏解,原想忍的,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今儿索性就摊了牌……您让我出宫吧,我住礼亲王府,您想我了就来瞧我。等孩子落了地,万一是个闺女,皇后主子也不会过问,您说成不成?”
皇帝实在两难,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骄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养在宫外。祁人易子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的来。他叹息着把她抱到膝头上,“你叫我怎么处置呢?我也想过这个事儿,皇后要养孩子无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还是洗了三再抱走,这里头可以权衡一下。你要出宫……我细想了想,也许是个拖延的好方儿。我让你出去,但是别住礼亲王府。去园子里吧!就说去颐养,也名正言顺些。别的园子里奉养了太妃们,你去静宜园,那里闲置着清静。我让长满寿先去安排,等打点完备了你再过去,这样好么?”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虽然不能像住胡同似的自在,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经是逍遥快活的好去处了。她点头不迭,“我都听主子的。”
嘴上抹蜜,那么多心眼子还说都听他的!皇帝苦笑着捏她鼻尖儿,“素以,我多想就咱们仨,可惜不能够。你准备好,要是个小子,抱走是一定的,不过当月我就晋你的位,到时候你借着由头能多些机会看哥儿。至于皇后……这阵子你也瞧见了,风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毕竟跟了我十来年,也不能完全的不顾念。孩子先让她养着,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她这辈子不能生养,吃的药堆起来几车,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还没登基那会儿,她不知道听了哪个混账婆子的话,求了什么神仙庙里的香灰来,差点儿吃掉半条命。那时候我很生气,气她迂腐得过了头,可回过头来想想,她何尝不是个可怜人?你看咱们好好的,往后还能生。我答应你,后头的孩子全让你自己带,让你教他们熬鹰、写反手字、画老鼠娶亲。至于咱们老大,他肩上胆子沉,总少不得磨练。我对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敞开了说,效果还不错。他没点透,但是素以心里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儿,一个亲王的衔儿跑不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办?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么时候才是头?
☆、第125章
出宫很顺利,想必皇帝提前和皇后知会过了,她去长春宫辞行的时候皇后只是点头,“去了园子里多加小心,底下多备些人照看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叫人进宫来回话,我自然打发晴音去办。”
素以看着她,因为怀了身子已经不需要晨昏定省了,单就偶尔来见一回礼。离上回大约有二十来天没见了,今天再瞧皇后,面容越发憔悴,像桑老了十岁似的。
善性的人,压根硬不起心肠。之前怨她,现在看看她这个病况,素以觉得皇后也不容易。毕竟她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并且也曾经极力促成她和皇帝。虽然是有所图,但是人活着,有谁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不过打的手法各不相同罢了。
她倾前身子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娘娘,您也要保重身子。您是福厚的人,以后有享不完的尊荣,这点子小病小灾是坎儿,迈过去就好了。”
她给她吃定心丸,皇后看她一眼,翕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临了一叹,问她,“你还回来么?”
回不回来的,难说。其实皇后在乎的还是皇嗣,素以心知肚明,却也不愿说破。孩子要是进宫,她没有不跟回来的道理。皇后大概也怕她到时候死活不脱手吧,前阵子才被皇帝旁敲侧击的提醒了一通,现在办事也难免瞻前顾后了。
她点了点头,“宫里才是家,奴才还是会回来的。”
皇后闭上眼道,“回来就好,去园子就散散,不要长久的住。毕竟山里湿气大,呆久了也不好。”
素以应个嗻,蹲个福退出了长春宫。
走出顺贞门,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身后的大红门,这扇门关了她整七年,每回只能遥望,这次终于可以离开了。即便是换个小一点的禁苑继续囚禁,也还是有种从雾霾里冲出来的畅快感。
她登辇上路,皇帝早朝未能同行,仪驾前后派了几十个侍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别苑进发。她扒在窗口往外张望,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间有跳跃的金,青石甬道上一路尽是斑驳的光点。外面的世界就是活泛,不知道哪个方向有京戏传来,可能是个守林人,运足了气唱,“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那老生的腔口,把这寂静的天地都点亮了。
素以靠在围子上闲适的笑,从今天起就是新的开始。万岁爷说可以招娘家人进来作伴,她自己打着拍子附和起来,“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静宜园正门前。这园子建在香山上,是个丘壑间起伏的行宫御苑。这里景色美,更因为比起紫禁城少了压抑和厚重,多了灵秀和奔放,就俨然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长满寿在前面引路,虾着腰提醒她仔细脚下,又笑道,“我的主子,知道您爱清静,万岁爷点名指见心斋给您呐!那地方别致,您见了一准儿喜欢。”
长大总管是得了素以的势爬上去的,算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对这位贵人溜须拍马,连小主都不叫,直接管人家叫主子。这是自降身份吗?不是。他瞧人准,别看她这会子离了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调个个儿准保是一品。
见心斋的构建比较特殊,是个环形的格局。从高处往下看,鳞次栉比的黑瓦当顺着圆形的回廊铺陈,有点像画上看到的福建土楼。进了园子是个半圆的水池,池里养鱼,溪水清澈,一眼望得到底。池子三面连回廊,从西边进来看见个水榭,那就是见心斋。
“这地方好,景美名字也中听。”兰草搀着她主子道,“奴才们有幸,这辈子还能上静宜园来住阵子,全托了主子的福。”
素以抬头看檐下匾额,见心斋的名字也有由来。“圣人说话,开口见心”,万岁爷这是下了功夫,要叫她心口如一啊!这小心眼子!她嗤地一笑,扭头对长满寿道,“我出了宫,可能也不常见万岁爷了,您既然在他身边,就请替我好好伺候他。我人虽出来了,到底还是不放心的,这不,一切都得托付您。”
“哟,不敢当。”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奴才是您提拔上来的,就是到死也和您一条心。您用不着嘱咐奴才,奴才这儿都有一本账。您别担心见不着万岁爷,奴才料着万岁爷不会把您干撂在这儿不管。您擎等着,说不定过会儿就急赶着要来了呢!”说着往前一指,“唉嗨您瞧,府上太太和二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