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振振有词,昆公爷的亲戚没一个人敢往下接口,只管东一句西一句的打岔。跪在一边的女孩儿突然耐不住了,站起来拉她母亲的衣袖,“咱们给阿玛上过了香,也磕过了头,既然这家不认咱们,咱们找个能说理的地方去。”
素以这才看清她的五官,窄窄的瓜子脸,眉毛发淡,长得像她妈,有点单薄的面相。人家都说浓眉大眼镇得住,她这样的,瞧着摆不稳,福气也略欠缺似的。再加上年轻,颇意气用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上哪儿说理去?就算判她是昆公爷生的又怎么样?现在小公爷是当家人,堂堂的国舅,又袭了三等公,官场上横竖摆的平。不愿意认她们,宗族里出面也没用,照样不叫进门来。
闹崩了反而不好,撕破脸皮没法说话。素以瞧她们挺可怜,也替她们着急。所幸她妈是个明事理的,拖住了她说,“你阿玛面子要紧,往衙门一走,明儿四九城都知道了。他还没发送,不能叫他不安生。咱们当着族老们的面儿,好好和你哥子说。你们不是一个妈生,总是一个爹养。家里姊妹不多,好歹一根藤上下来的,多少总要顾念一点骨肉亲情。”
那姑娘听了放声大哭,“阿玛您走得早,这回叫我和我娘怎么办……进府人家不认,在外又受人欺负,还不如跟着您一块儿去踏实。”
这儿正长嚎,小公爷外头进来,顺带便的踹了菱花门一脚,“别哭丧了,凭你们是谁,在灵堂里闹就是不应该。有话厢房里说去,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要真是一家子,我绝不亏待你们。但若是存心上门来讹人,那就别怪爷下死手,拆了你们骨头喂狗!”说着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角儿都走了,戏也看不成了,昆家亲戚该守夜的继续守夜。素以和长满寿转到了丧棚底下,她还是纳闷,低声问长满寿,“谙达您看,有谱没有?”
长满寿嘬嘬牙花,“估摸着确实是外宅,要不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上皇后娘家闹来。”
素以叹了口气,“我还挺敬重老公爷的,一辈子一房媳妇守到死,没曾想……”
“男人嘛,没点花花肠子,那都不叫男人。”长满寿一天男人没做过,对男人的奏性还是很了解的。摸摸油光锃亮的脸,仰脖子看天上的月,“你说一年到头天天瞧着一张脸腻不腻?家里婆娘啰嗦,外头又遇上了掏心挖肺的红颜知己,我估摸没几个男人扛得住。上三等的祁人家儿子也金贵,尤其是正房太太生的,那更是娇养。十二三岁家里就送通房进屋子,对女人一条道走到黑的真没几个。昆公爷就是建私宅养小也没什么,比起那些十几房姨太太的朝廷大员来,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素以有些怅惘,“那这世上就没有实心实意过日子的么?”
长满寿眼珠子一转,“有啊,您知道畅春园那二位吗?不就跟散仙儿似的!和您说个事儿,您一定没听过。其实宇文氏出情种,当初跟着圣祖爷开国的南苑人都知道。敦敬皇贵妃您有耳闻吗?那时候薨了,圣祖爷不吃不喝的,到最后拖垮了身子就那么去了。如今的太上皇老爷子,十几年前和皇太后怎么个轰轰烈烈啊,你没进宫是没看见。”他一拍大腿,“哎呀,我们这些奴才都打心眼里的替他们难受。后来老爷子想明白了,连皇帝都不做了,带着皇太后隐居畅春园去了……我是说,你猜猜当今万岁爷是怎样的?万一遇上了喜欢的,会不会像太上皇那么一根筋?”
长满寿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素以看得心里直打颤,“那我不能知道,宫里主子多,总有个把圣眷隆重的。”
“还真没有。”他说,晃了晃脑袋,“万岁爷房事上不兜搭,一个月里除了皇后那儿幸两回,剩下翻牌子也就七八趟吧!后宫小主儿轮着来,就跟放振那样,充了后宫,见者有份。各人份例都一样,这就说明万岁爷一视同仁呗。既一视同仁,哪来的圣眷隆重?”
素以是姑娘家,他这么大咧咧说皇帝房里的私事儿,她听着很有些尴尬。忙转了个话题道,“小公爷那妹妹认了亲,将来能进宫么?”
长满寿嗤地一笑,“要是皇后抬爱,兴许有点希望。否则一个妾养的,宫里做宫女还成,再往上,只怕难得很。不过婚配上倒能沾光,上下五旗里谁不愿意和皇后娘家攀亲?下月木兰秋狝随扈的人多,里头有没成婚的世家子,趁着皇上高兴求赐婚什么的,不是顺手就配出去了么!”他看了她一眼,“说起来,万岁爷驻跸总要宫人随侍。回头我和小公爷说说,让他找主子娘娘去。姑姑办差靠得住,让姑姑随扈一定能伺候得妥妥贴贴的。”
素以太阳穴上一跳,“谙达,我还想多活两年……”
长满寿呆滞的张着嘴,半晌点头,“也是,那就先过了提铃这关再说。”
☆、第12章
昆公爷停灵三天出殡,吹吹打打间丧事算办完了。棺椁抬出灵堂时多了摔丧驾灵的女孩儿,果然昆家把人认下来了。素以和底下婆子闲聊时听说了那天的后话,原来人家是有备而来的,怀里揣着昆公爷当年情意绵绵的书信,小公爷对比笔迹又是尴尬又是傻眼。昆夫人背着人再问些私密的问题,那姨太太也都答得出来,于是这名分三下两下就坐实了。
说起来昆夫人真可怜,死了男人不算,又遭受这样的打击,委实有点一蹶不振。灵柩出了大门就病倒了,犯了头风,齐眉戴着黑缎子抹额,仰在躺椅里,干瘪瘪的像张薄纸片,几天下来瘦得不成人形。
素以和长满寿的任务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两个人上昆夫人跟前卸差事,一个插秧打千儿,一个敛袍子蹲福。长满寿嘴上是抹了蜜的,他满脸哀容,和风细雨的对昆夫人说,“福晋保重身子,老公爷不在了,这个家更指着您呢!您不看别的,全看小公爷。小公爷是才俊,将来必定能高升的。宫里又有主子娘娘搭手,您到天到地都落不着短处。奴才们不敢给主子丢人,虽有波折,总算是把主子交代的事办成了,有不周到的地方对不住您,请您多担待。天色不早了,奴才们这就向您辞行,得回宫缴牌子卸职。这两天在您府上多受照应,这儿给您道个谢。往后有用得着奴才们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昆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迟迟的应一声,“二总管太客气了,这回没你们二位,我这一大摊子不知怎么料理才好呢。倒灶的事儿凑了这么多,叫二位看笑话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横竖谢谢二位,回头宫里娘娘少不得也有赏的。我这儿先意思意思……”她对边上嬷嬷努努嘴,“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下人开了柜子,取出两个绿闪红缎子做的小口袋往他们跟前递。长满寿最会装模作样,捧在手里活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嘴里应着,“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奴才们给老公爷料理后事是给奴才们长脸子,怎么好意思得您的赏呢!”
昆夫人压压手,“别客气,这是你们的辛苦钱,该得的。怎么说都是丧事儿,不吉利。这钱是红包儿,给你们洗洗晦气,别嫌少。”
绝对不嫌少啊!手指头暗里动了动,掂掂分量少说也有四块银饼子。台州足纹,朝廷按规制打造,二十五两一块,算下来一百两够够的。长满寿瞥了边上姑娘一眼,素以垂着眼皮不声不响,脸上也不见喜怒。他转过来又冲昆夫人打一千儿,“福晋真是仔细人,叫福晋破费,奴才们罪过大了。”
“你们办差也费心,我没别的能贴补,只有钱上头犒劳。”说着把眼儿瞧素以,“姑娘辛苦,这回替我挣足了面子,人情上没有欠缺,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
素以这才抬起头来,肃了肃道,“奴才不敢当,这是奴才的本份,福晋千万别这么说,奴才受不起。”
昆夫人看她举止端方的模样心里有成算,也不同她说什么,只对长满寿道,“过阵子我还有事儿要偏劳二总管,到时候再去拜会您。今儿就不虚留你们了,回宫替我带娘娘的好儿,叫她别挂心,家里一切都安稳,请她踏踏实实的,好好的养息身子要紧。”
长满寿应个嗻,膝头子一点地,带着素以退出了公爷府。
银锭桥胡同离宫不远,小道上穿过去,不走多会儿就能看见宫墙。沿宫墙复行一段过筒子河,再往前就是神武门。忙活了三天,不想再窝在二人抬里回来,倒愿意走走路,松散松散。
素以心事重重,越走越磨蹭。回了宫好日子就到头了,看看天色觉得有点难过。时候已经接近下钥,回去收拾收拾就得上乾清宫丢人去了。
长满寿心满意足的看完了那几块一根到心的银饼,往箭袖里头一揣,才腾出空来偏头打量她,“还忧心着呢?小公爷不是给你石阑干了吗?记住带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万一要是遇着不干净的东西,就大口的啐唾沫。俗话说唾沫星子淹死人,鬼也怵这个。”
“谙达您别吓唬我,越说我越害怕。”素以一脸菜色,蔫头耷脑。
“那天我们去捞人您还挺精神,今儿怎么成这样了?”长满寿笑了笑,“我还以为您天不怕地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