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刚刚从病床上爬起来,脸色还是蜡黄的,此时却也不由得笑开了嘴:“姑娘指的人,又是太太身边的,哪里有个不好呢?就是我家小子,也是千肯万肯的。”
这话却是真的。杨嬷嬷打小儿就跟着吴氏,如今这宅子里的四个得用丫鬟哪个不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自是看得清楚。如莺性子轻飘爱俏,如鹃却精明能干且吃得苦,她自是看中了如鹃。只是吴氏总觉得如莺年纪大些,必要先给她寻了人家,是以杨嬷嬷一直不敢开口向吴氏讨人。
绮年也笑了,将钗子递给如鹃:“就算我的贺礼罢。我想着,你和小杨管事就不要跟我回吴家了,我把身契还了你们,你们在京城里开家铺子罢。”
轻轻一句话,惊得如鹃和杨嬷嬷都睁大了眼睛:“姑娘,这……”这是把如鹃和小杨管事都除了奴籍,将来生儿育女也是良民了。
“等进了京,那就不是咱们的家了。”绮年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匣子里的首饰,“舅舅纵然再心疼我,还有别人……”这几天她已经跟刘嬷嬷说过几句话,吴老太爷已经去世,可是老夫人却还活着。这是吴氏的继母,谁知道对她这个继外孙女会怎么样呢?
还有,哪怕她自己有家当,进了舅舅家,难道舅舅会让她自己拿家用出来?那么舅母会不会有想法呢?还有几位表兄弟姐妹,又会不会好相处呢?
“所以我想,总还是在外头有个人比较放心,万一有了什么事,也好传个消息。”这年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成都还好些,京城规矩更大。如果这样,外头有个人,时时的帮着打听点消息或做点事,就方便得多了。
杨嬷嬷在京城住了几十年,自然明白,不由得点头道:“姑娘说的是。舅老爷是厚道人,打小儿也疼咱们太太,可是老夫人——”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只是这恩典太大了。再者京城地界咱们也不熟悉,开销又大……”如鹃和小杨虽然被放了身契,可是要想在京城站住脚就难了。那地方,单是租间房子都比成都贵出至少一半,更别说物价,那真是米珠薪桂。如鹃和小杨乍然进京,没个进项,哪里能过日子呢。
“那织坊和铺子都盘出去了罢?”
“盘出去了。织坊给了彭家,”杨嬷嬷有些疑惑地看看绮年,“姑娘为什么不收现银,反说什么入,入什么的……”
“入股。”绮年笑了一笑,“把织坊盘了,咱们手里倒是拿了现银,可是坐吃山空不能生息,有什么用呢?我想着,彭家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只是手头少银子不能把生意做大,我们这时候把织坊拿来入股,每年拿着分红银子,十年八年的本钱也就回来了,下剩的全是赚头,岂不好呢?”
杨嬷嬷犹自不太放心:“只是离得这般远,如何能知道彭家这帐目上……”
“有舅舅在那里,他们哪会扣咱们的银子。”绮年轻轻合上首饰匣子,“虽则咱们不说,但那织坊入了股,日后彭家的生意也好做些。”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使是个商人,只要多少跟官儿搭上点关系,路也好走,“我想着,盘铺子的那钱,交给小杨管事,在京里开个绸缎铺子。有彭家这边的关系,进货也比别人方便些。”
“姑娘是说,把银子全给我那小子,自己去开铺子?”杨嬷嬷睁大眼睛,连连摇手,“这,这怎么行!我那小子才多大,若是赔了本钱可怎么好!”
“嬷嬷太小瞧自己儿子了吧?”绮年微微一笑。小杨管事虽然年轻,但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头脑清楚且吃苦肯干,否则,也不能把原来那乱七八糟的铺子接到手里。
蜀绣蜀锦,天下闻名,只要有货源,做这生意还是有把握的。虽然不会有什么
暴利,但小心谨慎地做下去,也会有盈利。女人做衣服,那是没有个头的,这些锦绣绫罗,每年也不知要消耗多少。有了织坊放在这里,来进彭家的货也能便宜一点。别看就低这么一两分银子的事,销量如果大了,那利润自然就多了。
“自然了,初进京城,不赔本儿就是好的,稳稳当当地来,不行咱们还可以另想办法。”绮年拍板敲定,“嬷嬷本来是吴家的人,还有老杨管事,这身契早晚也是要还你们的,只是这时候太扎眼了。”
杨嬷嬷不由得又淌下泪来,拿袖子拭着眼角道:“姑娘这心慈,跟太太是一模一样的。老奴也不要什么身契,尽着这条命,能伺候到姑娘出阁,寻一门好亲事,到了地下也就能见太太了。”
说起吴氏,绮年也被招得又流了一次眼泪,还是如鹃把杨嬷嬷搀了走,这才洗了脸睡下。躺在床上,绮年把这些日子对家里人的安排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唯一只有如莺……不过路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能怎么样,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9 别故土江畔生变
过了正月十五,绮年准备动身去京城了。
今年这年根本等于没有过,几个月折腾下来,周立年和周绮年都瘦了一圈,兄妹两人站在空空的灵堂里,彼此无语。从前做堂兄妹的时候相见不多,但每次见面也相谈甚欢,如今名义上是亲兄妹了,又是离别在即,反而觉得无话可说。
铺子和织坊已经全部转让,绮年留下了两个庄子,虽然放在她的名下,但是庄子上每年的出息分一半给周立年。否则只有这么一处宅子,周立年照样还得操心衣食住行。
正房待绮年一走就会改为佛堂,这一点,绮年倒是很感激周立年。这是她父母住过的地方,再怎么说将来宅子都是周立年的,她也不想让别人住进来。
“妹妹后日动身?”还是周立年打破了沉默,“东西可都收拾好了?珠玉阁还给妹妹留着,得空时回来住一住。”
京城与成都相隔何止千里,虽然父母坟墓都在此地,但能否再回来却是未可知的。绮年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如鹂忽然一溜烟儿进来:“少爷,姑娘,有位广西总兵夫人来访。”
绮年一愣:“广西总兵夫人?怎么会来咱们家?可有男客?”
如鹂摇头:“说是没有,只有一位夫人带了几个下人。”
“快请到偏厅待茶,我这就过去。”既是只有女眷,周立年就不好过去了。
此时麻衣已经脱了,绮年看看自己身上,玉色小袄,蛋青色锦裙,头上几枝素银珠钗,也算能见客的,当即也不再回房更衣,便往前去。
到了偏厅,便听杨嬷嬷正在道:“老奴给林夫人请安,我们太太生前也念叨着的,可惜没能见上一面……”说着声音已经有些呜咽,见绮年进门,忙起来道,“夫人,这就是我们姑娘。”
总兵夫人年纪与吴氏相仿,穿一件暗紫色团花褙子,下头蜜合色裙子,头上也只插着白玉钗子,眼圈也有些红。见了绮年,忙起来要拉她手,叹道:“这孩子,生得像吴家姐姐。”
杨嬷嬷擦了擦泪:“姑娘,这位林夫人,娘家姓何,从前太太没出阁的时候,在京城里是极好的姐妹。只林夫人后头去了广西,太太来了成都,便多年没见了。”
绮年当即行下礼去:“给夫人请安。”
林夫人紧紧拉了她手,不等她行完礼就拉了起来:“许多年不得见了,想着我家老爷此次入京见驾,难得有这机会,必得过来看看姐姐,哪知道就……”
绮年心里又是一酸,勉强忍了泪道:“多谢夫人了。”广西回燕京不走这条路,想来林夫人确是特意过来看望吴氏的,哪知道从前的闺中姐妹,此时已是人鬼殊途。
林夫人拉了绮年的手,絮絮说了许多话,到房中上了一炷香。听说吴氏立了嗣子,又请周立年出来见了一面,送了一份表礼。待听得绮年不日就要入京,当即道:“这却恰好,我已签了一条船,你便跟我一船走,那些管家们另一条船罢。”
这确实是件好事。虽然绮年身边有丫鬟嬷嬷们陪着,到底不如有个长辈同行合适。林夫人怕绮年不肯,又道:“我还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见天的嫌船上无聊,你若肯来,正好姊妹二人做个伴儿,免得她路上寂寞闹着我,我就该感激了。”
绮年心里热乎乎的。说是从前的闺中好友,但出嫁到如今也有十好几年不见了,林夫人热心至此,真是难得。周立年听了,也急忙出来重新向林夫人致谢,又约好了启程的日子,林夫人又执意要到吴氏坟前去看看,林林总总,忙了一日。
第二日,就是启程的日子。
绮年清早起来,在宅子里又走了一圈,直到天色大亮,才上了马车往江边去。行李昨夜都已装上了船,杨管事父子与如鹃却是要在此地多盘桓几日,将日后与彭家的生意料理好了再走。故而今日只是绮年带着杨嬷嬷和如燕如鹂两个小丫鬟上路。
周立年步行相送。如莺虽然已经自赎出去,却说要在宅子里一直伺候到绮年离开,此时也跟着。虽然衣服穿得素净,但脸上却也薄薄敷了一层脂粉,低眉顺眼,眼神里却藏着些欢喜。绮年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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