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恋就像一场梦,趁兴而来,梦醒而逝,就连流连在心尖的那一丝感觉,都极容易被鲜血覆盖。
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太多的任务,可以杀死太多的人。
尽管穆南山看似生性洒然,旷达不羁,但那把剑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还是震撼到了他的心灵。
成为天月剑皇,是他从小的梦想,是他在关外边城阴暗潮湿的陋巷里日夜期冀的未来,他为此在天月峰上拼了十年,十年后亲手杀死同门,一剑战败师父,在泯灭人性的边缘处登上这个让他日思夜寐的位置,可到头来却发现,他成为的不是他的梦,而是天月尊主的一只手。
一只替他杀尽天下的手。
他开始反抗,换来的自然是死路一条,可笑的就是老天开眼,偏生没有让他死成。
恰恰就是在来年七夕,在风吹叶动的桐树林外,月色还是娇美如昔,桐叶唰唰摇动的声音依旧动人,但这一切景致在他带血的眼中都成了模糊混沌,凄凄夜色下,他只看得到前方逃亡的曲径。
其实那时候,穆南山已经忘了去年秋天在桐树林里的那个约定,甚至也忘了那个在林中伴他起舞的少女,直到他负隅顽抗地爬进林中,透过漫空飞舞落叶,看到独立在月色下的陆竹时,才从记忆深处,将她一点点想起。
那是去年,他在此处邂逅的少女。
可是他却食言而肥,没有给她带来承诺的竹叶青。
他为此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哄她展颜,却是到了很多年后才幡然明白,他来不及兑现给她的,又岂止是一壶竹叶青?
南山月下风吹竹(三)
【伍】
穆南山似乎醒了,热帕贴在脸庞和胸膛上时,他能嗅到清清淡淡的少女幽香,似兰似麝,有着令人心安的神奇作用。
他胸中一暖,却在舒悦时分,忽觉腹部一处撕裂一般,登时疼得他脸色乍白,睁开双眸“嘶”了一声。
那人给他擦拭的动作一顿:“我弄疼你了?”声音中带着不安。
穆南山全身疲惫不堪,费力睁着双眼,看到的竟是一片模糊的月色,氤氲似的淡白中好像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夜里泛着繁星似的光芒,一颗颗闪闪烁烁,透着慌张。
穆南山清醒过来,嗓音因多日跋涉而变得沙哑:“小竹……姑娘?”
陆竹坐在床边,轻轻“嗯”一声,而后继续给他清理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些伤是真的阴毒狠辣,处处直切要害,伤至经脉,加之他一路逃亡的颠簸摔跌,更使伤口肮脏恶化,好几处都已开始发炎,导致他此刻高烧不退,全身热如火炙,性命攸关。
陆竹并不擅医术,这厢最多能为他清洗干净,继而敷上些消炎止血的膏药,再取来绷带替他包扎。
穆南山由着她弄,睁着眼静静看着她,虽然好多次被她有些笨拙的动作弄得生疼不已,但还是咬牙忍下来,便是哼也不曾再哼一声。
陆竹弄好伤口,又探过头来摸他额头,忽然愁容更添:“该如何是好……”
穆南山分毫不知她心中所虑,抬起手臂来,用大掌按住她覆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玉手,对着她傻傻一笑:“你的手好凉啊……好舒服。”
陆竹一愣,想抽回手去,却又被他按得稳稳的,忙道:“你发高烧了,我去城里给你找大夫。”
说着便要拿开手去,却硬是给穆南山用力握住,皱着眉哀求道:“别动……你别动,你这手凉得很,再给我按会儿……”
他哑声说着,双眸微虚起来,似又要迷迷糊糊地睡去,陆竹见之竟有一瞬不忍,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松开手上力道,任他这样握着,像个憨傻无助的带病小孩儿般,在风吹青灯中酣然睡去。
穆南山再一次醒来时,天色已明,木窗外正对着一棵高大的桐树,枝头站着数只小鸟,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却闹得林中更加幽寂。
他睁开双眼,身上已不再似昨夜那般滚烫而疼痛,大手撑着床面甫一坐起,却觉额头上一物随之滑落,低头一看,竟见是一块浸着凉水的白色锦帕。
陆竹枕着双臂睡在床沿边,旁边一根矮凳上放着一盆清水,此时此刻,水面竟还有未曾消散的波澜。
她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穆南山莫名一震,想到昨夜迷迷糊糊的种种,说不出是感动还是苦涩,各种滋味在瞬时之间纷沓而至,挤满他胸口,复杂到多年以后他竟彻底忘记了当时的具体感受,只记得那是他穆南山第一次历经生死,第一次“死”回来时,身边守着一个女人。
晨阳透过床边的木窗,照在陆竹一面娇颜上,映得她俏丽的脸蛋泛起绯红。穆南山眸色一暖,轻手轻脚翻身下床,换好鞋袜,小心翼翼把她抱到床上。
这一折腾,便使得身上伤口微微裂开,他竟也不停手,直到把陆竹放稳后,才捂着胸口轻步往外走去。
他本是像就此悄然离开,以免被天月教中人追杀过来连累到陆竹,然出门后,却登时呆在了门槛外。
楼高两层的木屋坐立在繁茂的桐树林中,本该是视线极好,可这时举目所及,却全是屋檐处缀满的一串又一串白纱灯笼,好似深冬大雪飘落,映在熹微明灭之后,临风摇动着,让他想起去年秋夜为陆竹放飞的群鸽。
他失神地看着这景,胸中一窒。
陆竹果真没有睡着,在这沉默中自他身后缓步走来,轻轻站在他身边道:“本来想还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你会受这么重的伤……”探手拿来一只白纱灯笼,粉贝指甲轻轻捅破一处,倒出其中关着的两三只萤火虫,放在掌心叹道:“可惜了,我捉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声音中透着不舍,又暗藏一星点埋怨。
穆南山整个人怔住,看着她掌中的萤火虫,沙哑道:“这是……你为我做的?”
陆竹低着头,坦白道:“其实去年叶大哥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所以想趁今年之约,给你一个回礼。”
穆南山心中大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因重伤的苍白的脸上竟升起一层红晕来:“从来……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这种事!”傻笑着,轻手拿过她手中的灯笼和不再飞动的萤火虫,又转头看着面前飞动的景致,像个天真的孩子:“好看,真是好看!”
陆竹却笑不起来,失落道:“可惜隔了一夜,萤火虫都不亮了,不然昨天晚上,定是极其好看的。”
穆南山想也不想道:“没事,我现在去给你捉来!”一个箭步往楼下跑,却转身撞在楼梯口的木栏杆上。
陆竹惊道:“叶大哥!”忙赶过来扶住他。
穆南山这一碰登时痛得伤口处一裂,脑门冷汗直冒,但还是憨憨笑道:“我……我去给你捉萤火虫,你别难过,这些灯笼今夜还会亮起来的!”
陆竹又感动又好笑:“现在是大早上,你去哪里捉萤火虫呀!”
穆南山一愣,抬头往四处一望,这才反应过来,傻笑更甚道:“对……这才大清早,我……真是傻了!”
陆竹一时哭笑不得,然看到他胸膛处绑着的白条隐隐透出血来后,又双眉一蹙,扶着他走回屋里道:“你的伤口裂开了,快随我进来。”
穆南山笑道:“好,好。”
林中向来幽寂,加之天色刚明,故而楼中氛围格外安静,极容易让人思绪翩扬,穆南山随着陆竹回到屋里,坐在床边,看着她替自己胸膛重新裹伤的模样,忽发现阔别一年的她似乎有了不少变化。
记得初见时,她爱穿鹅黄色裙衫,秀发只用一根青丝束起,像一朵半开的芙蓉,然今日,竟着了一件月白色纱裙,发髻除开用青丝缠绕外,还斜插入一枚缀着流苏的银簪,更衬她容颜姣好,如花似玉,较之往日娇俏更添一分女人灵韵。
穆南山这般痴看,却忽听陆竹道:“对了,还没问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穆南山一怔,有些尴尬地收聂心神,含糊道:“噢,这伤……是被他们弄的。”
陆竹抬头看他:“他们是谁?”
穆南山一笑,道:“追债的。”
陆竹垂下双眸,道:“下这么狠的手,叶大哥怕是欠了血债,而不是钱债了吧?”
穆南山哈哈一笑,摇头道:“都不是。”
陆竹“噢”一声,柳眉一挑道:“难道是情债?”
穆南山失笑更甚,看着她道:“这世间我什么债都欠,就是情一字上清清白白,小竹姑娘可不要诬赖了我。”
陆竹好笑道:“谁诬赖你,天下男人除开太监和尚,能有几个做到不欠情债的?叶大哥此时不欠,可不代表日后不欠。”
穆南山没想到她竟在这句话上跟自己较起劲来,当下定定道:“那我告诉你,我叶青将来若是欠一个女子情债,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竹当下一震:“我不过胡乱说说,你怎能下这么重的誓?”
穆南山眼中带笑,笃定道:“誓言不重又怎叫誓?再说,我从来不允诺我办不到的事,小竹姑娘若是不信,大可睁大眼睛看着。”
陆竹听罢,神色忽一转为狡黠,一只玉手摊在穆南山面前来,莞尔道:“那敢问叶大哥,我的竹叶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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