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砚台被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鲜红的朱砂四溅开来,如同鲜血涂满了金砖,绚丽却触目心惊。
“好个忠贞节烈的刘氏!死得可真好!”御座上的老皇帝眼眶深陷,眼里满是血丝,青白的脸上皱纹越深,明显是苍老佝偻了许多。
许衡等人不敢出声,全都垂手立在一旁,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康王父子更是屏了声息,沉默不语。
老皇帝发出这一声感慨之后便许久不语,他不语,太极殿内便一片寂静。张仪正悄悄从眼角瞟去,看到御座上的老皇帝将手撑了额头,半侧着身子,微闭了眼睛,仿佛是已经睡着了一般。
许久,风吹动檐下挂着的铜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老皇帝突然惊醒过来,指着康王道:“老四,你怎么看?”
康王沉默片刻,道:“昭仪娘娘贤淑忠贞,一心只为圣上与先后分忧解难,又多年伺候圣上与娘娘,实在劳苦功高,当晋为妃,风光大葬。”
“你说得很是。”老皇帝呵呵冷笑,又看向一旁老僧入定一般的许衡:“许卿怎么看呢?”
许衡俯了俯身,道:“此为圣上家事。”
老皇帝凶狠地瞪着他道:“适才你在此七嘴八舌,说什么罪不及出嫁之女,又怪安六不懂收敛,纵行凶横于大街之上,应当严惩免得寒了王俊之心时,怎不知是朕家事?”
许衡道:“一为大事,一为小事。大事,天子家事为天下事,小事,天子家事便只是家事。”
老皇帝越发愤怒,凶狠地瞪了他片刻后,将袖子一挥,冷冷地道:“既然刘氏决意追随皇后而去,朕不能不全了她的心意。传朕旨意,追封刘氏为贤妃,厚葬。”随即闭了眼睛,不言不语。
那安六满街追杀王七娘与许樱哥一事怎么说?王七娘冒死听来的那些话还该不该追究?张仪正刚想开口便被张仪承轻轻拽了一下,转头看去,但见康王看着他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垂了眼默然不语。
许久,才又听老皇帝淡淡地道:“老三未归,情况未明之前,先把安六关押起来,严加看管。”言罢再无下文。
许衡轻声道:“圣上,总要派个人去襄助王老将军……”
老皇帝摆摆手:“事关重大,不急在这一时,朕自有考量。都下去罢,朕累了。”
许衡与康王对视一眼,率了众人静静退下。待出了太极殿,张仪正嘴唇微动,但见所有人都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便也闭紧了嘴。约行半刻钟后,康王方顿了顿脚,回头看向被夕阳染得一片血红的太极殿,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平静地往前走。许衡更是头也不回,谁也不看地自往前行。行至宫门处,二人互相行礼,交换了个眼色后平静地分开。
康王世子张仪承记挂着家里的妻儿,少不得眼巴巴地看向康王:“父王?”
康王朝他摆摆手,和颜悦色地道:“你先回去,按着我吩咐的做着,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刘昭仪都死殉了,他这个亲儿子当然要到朱后灵前继续哭灵守灵,直到差不多了才能回去。
张仪承行了一礼先行离去,张仪正垂手立在康王面前低声道:“父王可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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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夕阳
康王沉沉看了张仪正一眼,道:“刘昭仪死得太妙,此事便不可再提。”
王七娘虽拼死带出了那几句蕴含无数信息的话,又有安六追杀王七娘、许樱哥于长街之上,但如今这件事中处于关键位置的刘昭仪及时死了,就连安六也被关押起来严加看管,皇帝又已派出桓王前去检验贺王真病假病,如此一来,贺王一系在明面上正是完全处于劣势和不能翻身的状态之中,加上人证物证都不齐全,那便不能再提。
再提,落到老皇帝眼里、心里就是迫不及待,想要赶尽杀绝,于是有理的都变成了没理的。现下老皇帝既不曾明确提出要如何处置世子妃李氏,也没有因此想要降罪并对康王府生厌的意思,那就已经是大善,至于王七娘的生死冤屈,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简直就是小事一桩。
残阳如血,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下,便是朱后灵堂前的素白帐幔也染上了一层淡红色。张仪正垂手默然立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远处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苦苦挣扎煎熬的人们,突然觉得好像一场人间闹剧。
有人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远思在看什么?”
“小婿在看戏。”张仪正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许衡,惊觉许衡这段时间苍老憔悴了许多,想到事关许樱哥兄妹所扯出的那许多官司,又有朝堂上的这许多事情,于是很理解许衡,便也问道:“岳父在看什么呢?”
许衡背手而立,鬓角几根散落的白发在晚风里簌簌抖动,眼睛却清亮如星辰,回答得更是霸气:“我在看兴亡。”
张仪正扬了扬眉。拱手行礼:“请岳父赐教。”
许衡转头看向他和蔼地道:“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现在做得很好,假以时日,将为国之栋梁。”顿了顿,又看着他微微一笑:“樱哥怎样?”
张仪正忙道:“她很好,岳父母将她教导得极好,今日这场乱子多亏了她机智冷静果敢。”
许衡点点头,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道:“善待她。”言罢竟然是转身便要离去。
张仪正有许多事要问他。忙道:“岳父留步,小婿有事要请教岳父。”
许衡停住脚步:“你说。”
张仪正斟字酌句地道:“许扶的事,岳父知晓么?”那一夜,他在雨中杀了赵璀,并将赵璀的头颅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第二日。他让朱贵带人将许扶并许扶宅邸中暗藏的几个来历不明的大汉一起带走,请许扶喝了一杯茶,饱吃了一餐酒饭,和许扶聊了许久,说了很多暗藏机锋的话。虽未言明,但他以为凭着许扶的聪慧,当察觉他已经知道了许多秘密。再有后来的冯家那番作为,他觉得许衡应当给他一句话,而非是这样故作高深的扔下一句话,问过许樱哥是否安好便甩手而去。
许衡看了他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但有些事并不是如远思所想的一样。”
怎么就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张仪正突然想起关于崔家的往事,许久不曾有过的冲动不合时宜地在他胸腔里来回窜动,令他很想质问这个清瘦却挺拔如劲松的儒者一句话,但在即将开口之即。许衡又道:“我只问远思一句话,不论从前。只问现今,你对樱哥是否真心?”
许衡似乎总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点,张仪正有些愤恨,却不得不轻轻点了点头。
许衡又道:“今日我替府上世子妃李氏求情,正是不愿有朝一日我的子女落到这个地步后却无人替她求情。想来若是我的樱哥无辜落到这个地步,远思当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赴死吧?”
张仪正又点了点头,低声道:“冯家……”
许衡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既然如此,我自会给府上一个交代。请远思替我告知康王殿下,今夜有客来访,请他无论如何一定拨冗相见。”言罢再不废话,走得干净利落。
张仪正怔怔地目送他走远,有些无精打采地朝着哭得去了半条命的众宗室子弟行去,悄悄跪在了人群之中。已经哭得半死不活,觉着这人生真是了无生趣的众宗室子弟突然发现了他,立即点燃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更想趁机为家中打探点有用的消息,于是早前与张仪正相熟的几个便不动声色地挪将上来,将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张仪正,低声道:“小三儿,你今日威风啊。听说将那阴阳怪气的东西打了个落花流水?”
张仪正晓得他们想问什么,便只垂着眸子淡淡地道:“被逼无奈罢了。”
又有人道:“王家七娘当真给他戴了绿帽子?”“昭仪娘娘真是给他气死的?”“圣上果真没治他的罪?”
“休要瞎说。”这流言传得可真快,也不知是安六特意使人传播的,还是什么人在背后刻意拨弄。张仪正抬眼看向前方,但见前方寿王、宣王、福王尽都端端正正地跪在康王之后,人人俱是满脸哀思,形容俱毁,他看不出谁究竟是那个可能与贺王相应的人。再不然,他侧着头想,会不会是那两位酷爱赌钱,为了两个小钱就可以和老皇帝吹胡子瞪眼,指爹骂娘的老亲王伯叔祖?他猜不出来,于是决定不再猜。
夜深,屋角的素白宫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辉,令得屋内罩上了一层冷清之色。许樱哥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才换上的青纱帐。青玉与紫霭坐在不远的地方,低头做着针线活,偶尔抬眼看看许樱哥的背影又悄悄交换一下眼色,再低头默默做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过,帘子被人自外头掀起,张仪正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青玉与紫霭忙起身见礼,张仪正随手虚抬,低声道:“睡着了?”
青玉正要摇头,许樱哥已然转过身看着他道:“可是父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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