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侯的那些个侍妾虽然会来,但宁世忠自不会没手段管住那些妾,所以,原本拨与花园修缮的银钱,本该是极好贪污的。
但她第一次到这花园里来时,却是宁摇碧陪同的,宁摇碧对着这花园如今的模样,半句责备都没说,显然是这花园故意做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若要这么与唐千夏解释,又怕唐千夏再问一句,这园子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却是卓昭节也不知道了,所以索性就这么任唐千夏误解着,含糊道:“这里头的路不大好走,咱们仔细一些。”
唐千夏本来已经很为这花园的荒芜惊叹了,没想到路途却更难走——若非卓昭节眼疾手快扶得及时,她这一路上,至少要摔上三五次。
这么磕磕绊绊的好容易才到了那养着凤凰花树的琉璃房前,身后的下人路上摔了好几个,甚至有人磕破了额,卓昭节少不得又要安抚安置一番,再指挥没受伤的人把唐千夏作画的东西搭起来,俨然是在林下直接弄出个无墙无顶的书房来,又点上一炉桂香。
唐千夏见好歹到了地方,很有些惊魂初定的意思,暗擦一把路上几次险些摔倒吓出来的冷汗,先让人铺了榻,沏上一壶茶,慢慢喝了半晌定心,这才道:“你要进去那花树下罢?”
卓昭节在她喝茶时已经进琉璃房里围着花树转了好几圈选地方了,闻言点头:“可以么?”
“这琉璃暖房在外头看得清楚得很,你进去好了。”唐千夏放下茶碗,道。
卓昭节就进了去,里头早有下人在她选定的位置上铺好了一块锦毡,卓昭节跪坐上去,宽大的裙裾将锦毡掩住,从唐千夏这边来看,便是一个清丽无双、绝色倾城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跪坐在凤凰花树下。
此时的凤凰花树尚且无花,碧生生的叶,犹如凤凰的尾羽,张扬在女子的头顶,树下的女子,衣饰清淡,不浓艳,不张扬,然而只凭那未施脂粉的眉眼笑容,就已经足以压过这世上最最灼目艳丽的花卉。
唐千夏静静凝视了她片刻,这才吩咐:“把纸铺上,研墨。”
这位晋王小郡主,生的就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整个人好似一朵摇曳风中的山花,似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那样纤细敏感娇弱的美,似不能承受最轻的抚摩与打击,有一种触之即碎的脆弱感。
但她作画时,却极为冷静沉着。
卓昭节跪坐在凤凰花树下,透过琉璃暖房看着她,只见唐千夏一执画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为之一变!
这一刻,原本纤细娇弱的晋王小郡主,俨然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
娇弱的气质里,竟带进了坚韧之意,那种虔敬专心的诚挚,使得她整个人都仿佛在天光下也散发着光芒,隐隐之间,却是透露出一种山岳般的坚毅。
“怪道这小郡主能以丹青之技名动长安,只看她如今作画,便知道她是爱极了此道。”卓昭节要保持着姿势让唐千夏临摹,心里却转个没停,暗暗想道,“纵然有天赋,料想她也是花费了许多精力刻苦练习,才有长安人人称赞的。”
这么想着,她心里动了一动,暗道,“真是奇怪,这晋王小郡主,似乎比我还要年长一岁罢?怎么到现在都没出阁呢?也没听到过什么风声……难道当年春宴上的事情影响到现在吗?这也不太可能罢?”
两年前卓昭节才回长安的时候,那会唐千夏还与卓芳甸交好,被视为亲近与延昌郡王,在义康公主举行的春日盛宴上,她被卓芳甸拉着去为难过卓昭节,被宁摇碧知道后,坑了一把,甚至让她与卓芳甸传出过磨镜的谣言来,弄得两人连同身后的家族都极没面子。
后来借口养病关起门来躲了好一段辰光,一直到万人空巷的牡丹花会开始,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引走了,两人这才渐渐出来露脸,也就是那次牡丹花会,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斗到后来,很有点图穷见匕的意思了——由于提前察觉到了圣人与皇后后来公开表示出属意于真定郡王的端倪,唐千夏在那次花会上就直接以真定郡王一派出面的。
两年辰光过去了,卓芳甸因为被卷进了淳于皇后与太子妃打击延昌郡王一党的事情,被勒令出家,既是上意让出家,那自然没有出阁这一回事了。
而唐千夏……当年那所谓磨镜的事情虽然一度是满长安的笑柄,但这两年下来,时过景迁,事情也都过去了,何况有资格娶唐千夏的这些人家,谁不知道唐千夏是被算计了?
怎么说也是一位郡主,又才貌双全,这样好的小娘子,总不至于无人问津罢?
卓昭节左右无事,既然盯着唐千夏,索性一路想了下去:“要说晋王妃有意为难她,也不太可能,到底唐千夏一个庶女,这郡主的头衔,还是晋王妃替她求来的,为的是其生母救过晋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既然如此,晋王妃不说念那侍妾的恩,总也不至于这样明显的故意耽搁庶女的青春吧?”
算一算,唐千夏也有十八岁了,这年纪纵然不出阁,那也一定有了人家,而这晋王小郡主,却是毫无动静的。
卓昭节正胡思乱想着唐千夏为什么还不出阁,却听人叫了几次,才醒悟过来,茫然道:“什么?”
就见阿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站在身侧,伸手道:“世子妇快出去看看罢,晋王小郡主已经画好了。”
卓昭节闻言,立刻把琢磨唐千夏为何至今未嫁的事情抛到了一旁,关心的问:“如何?”
这话是不好当着唐千夏的面问的,也就是如今阿杏进琉璃暖房来叫她,趁唐千夏听不到注意不到,先问一问。
阿杏就笑:“婢子就看了一眼,到底怎么样,还是要世子妇去看了才好定论。”
听她的语气,即使不是神韵俱备,怎么也不会很差,卓昭节略放了心,暗道:究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然晋王小郡主这般大的阵仗赶过来,又这么辛苦把东西搬到这花园,不拘画得如何,自己也非要裱糊了挂起来或者好生收藏的。
这要是不好……
总归不美啊!
好在唐千夏料想不至于让她失望——卓昭节兴冲冲的走出琉璃暖房,连招呼都不及与唐千夏打,直奔书案之前,才粗粗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
第三十六章 凤凰花开
倒不是说唐千夏画的不好,而是——
画中女子端然跪坐树下,嫣然轻笑,神色若有所思,青襦蓝裙,衣饰淡雅,人却清丽无双、顾盼生辉。
唐千夏不愧以丹青闻名长安之人,她笔法精细生动,将卓昭节那种初为人妇、眉宇之间却仍旧带着少女天真烂漫的气质栩栩如生的展现了出来。而且极为用心,卓昭节所着的群青色连云纹暗花缎窄袖上襦、墨绿地折枝花卉纹锦绣半臂、月白地八宝缠枝莲纹织金留仙裙,均跃然纸上,纹路衣褶清晰可辨。
甚至她鬓边的那对累丝点翠青鸾衔翠珠步摇亦是分毫不错,点翠的每一片羽毛都细细描绘出来。
让卓昭节诧异的却是画中人身后的凤凰花树。
凤羽般的枝叶舒展开来,以此为脉络,烈烈如火的凤凰花,沿着枝叶,张扬而肆意的开放。像一簇簇熊熊的火焰,浩浩荡荡、汹涌澎湃。那种肆无忌惮的盛开,好似要一路烧到画外来。
花树如火如荼,越发衬托出画中卓昭节的姿容,素衣淡衫,却连盛开的凤凰花树也不能夺其风采。
这幅画出乎意料的好,卓昭节看呆了半晌,才惊叹道:“郡主妙笔!”又问,“原来凤凰花树开花时是这样的吗?”她见过宁摇碧夹在书信里递到江南已然干枯的凤凰花,却从来不曾目睹过凤凰花真正盛开于枝头的场景。
即使只是一幅画,但那种开到惊心动魄的烈烈,仍旧使观者不能不心悸。
唐千夏在她过来看画时已经踱步到旁,喝着使女递上的茶水提神,此刻悠然回道:“其实,我也没看见过凤凰花树盛开的模样,这树产于南诏,长安气候寒冷,难以存活。府上这株,料想花了许多心血才种到现在的。”
卓昭节奇道:“难道郡主是靠书中描写画出来的?但我之前见过凤凰花,虽然已经干枯。然而观之与画中并无二致。”
“我在令表兄沈丹古处看到过凤凰花树的画,所以方才画的时候,就顺便画成开花时的景象了。”唐千夏有些遗憾,道,“颜色还是调得不够好,沈丹古的那一幅,色泽浓艳而明丽,直如朱雀临人间。”
卓昭节微讶:“沈家表哥吗?哦,是了,似乎他的生母来自蜀地,蜀地靠近南诏,也许他是听其生母所言。”
“他的生母是蜀人?”唐千夏微微而笑,道,“原来是这样……怪道想得出来杏海飞瀑那样的设计。闻道蜀地多奇险,许多地方,铁索穿云,薜荔滋生,荡云过涧——那样的景象,想一想就觉得激烈而恣意。”
她语气里颇有悠然向往之意,卓昭节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到底问了出来:“郡主与沈家表哥相熟?”
唐千夏淡淡一笑,语气有些古怪的道:“是啊,沈丹古画技不俗,尤擅花草,我方才画这凤凰花树,有几处运笔,还是向他请教过的。”
“未想沈家表哥这般多才。”卓昭节之前还在想唐千夏为何至今没有婚讯传出,这时候听她提到沈丹古,不免就要多想一想了。
照理来说呢,沈丹古的家世,配唐千夏有些略低了。但卓昭节知道这个远亲是有真才实学的,两年后的会试,头甲有望,即使落到了二甲,名次也不会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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