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红挽走出五六步,却看到池曲扬站在前方不远处,正不动声色地朝这厢望来。
没料到他已经回来了,与他对视片刻,颜红挽吐出四个字:“我要走了。”
池曲扬脸上是失去血色的苍白,手里提的糕点包裹“啪”地掉落地上,他冲上前,一把扯过颜红挽的身体,生拉硬拽地带回房间。
颜红挽跟个没骨架的软人似的,挣都不挣,进了房间,就被池曲扬按在墙上,他的唇覆压而来,那吻热切而疯狂,仿佛发泄着内心的恐惧,又仿佛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恨不得要吃了她,要生生啃下她的肉,他的吻太汹涌,颜红挽的唇瓣已是麻木到失去知觉,几乎体会不到痛。
“为什么……”像暴雨里崩断的琴弦,带着声嘶力竭地凄楚,他搂着她不敢撒手,好似那是他的命。
颜红挽舔下嘴角的血,声调是无波无浪的平静:“其实你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池曲扬紧紧扳住她的肩膀,指尖发凉,如同冰冷的刺,隔衣刺骨。
颜红挽微笑,眸子里带着迷离的烟色,恍惚整个人根本不存于这个世间:“曲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不属于这里,你也不该属于这里,就当是一场梦,春天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池曲扬害怕到浑身抽搐:“不……不……我不要你走……”
颜红挽捧起他的脸,他绝望地看着她,像是惊恐无助的小兽,眼底下有淡淡的泪光。
她柔声哄道:“曲扬,回家去吧,你还有亲人,还有疼*你的姐姐,想想阿尘,她还小,不该再吃苦受累,你带她一起回家去,找个大夫,说不定日后能够治好她的嗓子。”
池曲扬执着地问:“那你呢,你呢?”
“我?”不知想到什么幸福的事,颜红挽兀自莞尔,那样倾城倾国。
池曲扬更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一丝余地也不肯留给我?”
颜红挽眼角蕴笑,但低幽的嗓音宛若那飘零飞燕,在流年中忧伤的叹息:“是我害了他,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会回来找我……可是没有,到最后也没有……”
池曲扬瞪大瞳眸,生恐下一刻,她就会凭空消失,猛地把她抱在怀里:“红挽……我求你不要走,我怕……我怕你会死的……”
“傻瓜。”颜红挽柔软的唇瓣凑近他耳畔,是花的气息,芬芳旖旎,熏人欲醉,亦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死了呢。”
取下那一枚玉石宝盒,挂在他的脖颈上,颜红挽浅笑嫣然,美若夕照晚梨,唇启似轻吟:“曲扬,你其实是个好人,真的很好呢,如果没有遇见他,或许……或许……”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仰起头,落叶点水般,吻上他的额心,又缓慢地,吻上他的唇,她从没如此温柔过,淡淡残暖,烟花艳烬,直如幻觉,那是蝴蝶的吻。
池曲扬胸口痛得快要撕裂,然而那一瞬,依旧是痴了,沉沦复沉沦,相思成病,终究害了今生。
他恍然惊醒时,屋内已是空荡,唯独一抹脉脉暗香在唇间氤氲,他身形不稳,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阿尘正站在院前,视线静静落在某个方向,目送着什么,见他出来,不禁转过身,或许她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对方脸上,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
天端一方,卷云缕缕,黄昏的颜色照着山青树影,隐隐一片嫣红,远处,孤鸟飞过,伊人已杳,只剩下痴情者,望断天涯路。
此生,他们都不会相见了。
当清清楚楚意识到时,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池曲扬颓然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脸。
阿尘上前抱住他,在怀里,他像个孩童一样哭泣着:“她走了……她是真的走了,阿尘,她去找那个人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阿尘望向天外,残阳似血,暮色四起,原来日子还那么久,她带着安慰与关怀,紧紧抱住那个人,若他需要,她便会永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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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暮春四月,烟雨潇潇,芳草萋萋,飞絮飘花,处处是缠绵的味道。
初晨寂静,细雨中的山林显得分外清冷,一团白色薄雾在空气里袅袅拂游,宛若画迹洇开了浅浅的水润韵色,将景致罩得朦胧飘淡。
远处,隔着雾帘,隐隐绰绰地出现一痕人影,纤姿细瘦,美如剪月。
恰逢一缕清风吹来,雾起涟漪,四面散开,那人红袖青伞,乌丝朱纱,步履婀娜,若拂柳穿花而来,恍疑惊鸿一现红尘。
山脚下立有一坟孤冢,灰碑朝天,字迹萧条,周围残花满地,曾有的繁华,皆入土化白骨。
颜红挽静静站在冢前,帷帽垂下的红纱长过腰身,遮住那绝色容华,只若雾里看花,风拂来,雨音微乱,一袭红袖罗裳伴朱纱,凭空挑起一抹繁华倾城的绯,她伸出手,破开帷帽前长长的红纱,雪色指,凝脂白,幻莲瞬绽般,与那艳艳的红相称,格外惊魂炫目。
她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动作如描似绘,近乎一种缠眷,空中杨花点点,只若相思泪。
她到底,还是来到这里了。
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他,她在等他,一直都在等他,就像当年,他一袭白衣踏雨而来,将一枝瑞香花举在她面前,她是那般欢喜,天地之间,只有他温存的目光以及那一枝瑞香花。
曾经她*得如此深,如此痴,总以为会是天长地久,然而最后,她却将这份情感深深埋藏在了心底,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记*的人究竟是谁,她不止骗过了所有人,竟连他也骗过去了。
他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人,只有他,一直都只有他。
红挽……
小雨淅沥,成泪千重,轻敲伞顶,声慢慢,汇成碎音无数,耳畔袅袅萦绕,恍惚谁的呢喃。
颜红挽自嘲一笑,撑着伞在雨中茕立,那时花也迷离,春也迷离,人却萧索了。
“红挽……”
梦里的声音,在背后似真非真地徘徊,仿佛那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一刻,尘烟往事,流光碎忆,忽似风起云涌般,勾起别样惊心。
颜红挽身体颤抖了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那人长发飞扬,衣袂飘摇,遗世而独立。
傅意画站在树下,清冷的雨水透过叶隙,点点滴滴浸湿了他的乌丝轻衣,而他只是痴痴地、痴痴地凝着她,仿佛等候了千年万年,终于等到她似水温柔地一眼回眸。
那时天地都安静了。
二人凭空相顾,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只是相互凝着、望着,痴在了原地,久到了天荒地老。
最后傅意画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来,走得有些急,雨珠濡湿了衣摆,但那目光瞬也不瞬,仿佛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一样。
他来到跟前,颜红挽依旧安静地原地不动,傅意画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微微发抖着,掀开遮在她面前的那一层朱色帽纱,当入目眼帘,是那姣好到不可思议的白皙下颔,正有一串晶莹顺着柔美的曲线缓缓悬到颔尖,坠落,溅地,梦幻似的摔个粉碎,随雨化烟,是挽留不住的美丽。
傅意画眸底有种哀伤的颜色,深浓得化不开,似能勾起心碎的疼痛:“我本想着,或许,或许此生,都不会等到你来了……”
颜红挽仰起头,眼角虽有泪,但神情却是茫然的,黛眉微颦,仿佛是小小的孩子,害怕从梦中惊醒。
傅意画将深藏已久的话讲出来:“红挽,我知道那秘笈就被你藏在吊坠里……可是那个时候你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你像个小孩子,对我处处依赖,我喂你吃饭,给你捉蝴蝶,遣散了庄上所有的侍妾,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这些事,可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心甘情愿地去为你做,那时我甚至期盼,能与你永远这样生活在一起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去喜欢别人,就不会不理我,你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就永远存在那吊坠里好了……可我万万没有料到,你后来还是恢复了记忆,你想以死来了结我们之间的一切,红挽……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如果你不在这个世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我一心想当武林盟主,想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我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才能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想给你最好的东西,想让你过上最富裕的生活,我以为你会开心,会幸福的,但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我错了,是我太过执着,是我从头到尾就做错了,你不仅不开心,反而离我越来越远,你宁愿选择那个人,也不肯留在我身边,我知道,这回我是彻底失去你了,即使将来拥得一切,又有什么用?红挽,我毁掉了山庄,故意放出假死的消息,我想着,或许你得知消息后,肯来看我一眼……”
他伸手去掏衣襟,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帕包裹,打开来,竟然是一枝瑞香花。
“我中了许多的瑞香花,一直守在这里,我想着,如果今年的春天等不到你来,就在明年的春天等,如果依然等不到,就在后年的春天等,一直等、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