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小段然很奇怪:无论父皇和秦妃,宫里诸人皆说段然的母妃在生他时难产,段然一落地她便去了么?为何自己的母亲原来还活在世上?
段然很激动,他也不顾秦妃在旁,就连着上去数步,欲扶起自己的母亲。
可是他的母嫔只是匍匐着,额头紧贴在地上,生疏而恭谨地唤了段然一声:“七殿下。”
段然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而后收回身侧。
段然第二次见到自己的母嫔,就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母妃已奄奄一息。
偌大奢华的宫殿,没有人会在意这阴暗一角里不受宠的母子俩。
临死前的母嫔的温柔的,再也没有顾忌和胆怯,她遗留给段然两句话:“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儿子你记住,人是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情的,比方说我为什么会勾}引你父皇……”
母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去了。
段然在黑暗的屋子里搂着母嫔的尸体痛哭,又怕人听见,他只能咬着牙无声地流泪,嘴巴里咬出血来。
母嫔死后,段然彻底成了没有人要的孤儿。
你说抚养他的秦妃?呵,她只会什么好的都不教导段然,什么坏的拼命统统教他,放任他为非作歹,越不成器越好。
你说与他流着相同血脉的父皇?呵,段然长到八岁,父皇召见段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的父皇,只会在他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后,立刻将其逐出京城,远遣西南封个小小县公。
所以段然会在谋得太子之位后毒杀父皇,所以他会在登基之后将秦妃做成人彘,将她儿子也做成人彘,还有她的子子孙孙。
他段然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人,他自私阴毒,他狠辣小气,他极擅记恨……如果真要说好,段然想,他唯一是个好人的,只有他在益州的那段时期。
那个时候是最自然的,山高父皇远,诸人遗弃了段然,段然也遗弃了他们。
段然想怎么铺张就怎么铺张,想怎么炫耀就怎么炫耀。他想斗鹰就斗鹰,想赌蟋蟀就赌蟋蟀,每天活得快快乐乐,自由自在。
他本可以一辈子如此幸福逍遥的,要不是那天他上了铜官山。
段然在铜官山救了一位令他一见倾心的女人。
“哼!”想到这,段然冷哼一声,带着森寒的戾气,他手上连带使劲一拽,扯下来自己一缕头发,自己却浑然未觉。
段然不想回忆那个女人,于是他走出这间潮湿阴暗的房间,想四处逛逛转移自己的注意。
段然不喜欢穿鞋,此刻月华如水,当今天子披散着头发,龙袍半肩滑落,赤足踏在皇宫内的青石板上。
他走走停停,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文淑妃的院落。
北方已经频频传来城镇被狄人攻破的消息,南方又天天有常军节节北上的消息,不是狄人就是常军,这座京师迟早是要被攻破的。
到时候皇家必然一逃。
文淑妃温柔解语,又一向最崇拜皇帝,段然想,如果自己要逃了话,会带上文淑妃这个女人。
但是段然并没有踏入文淑妃的宫殿,而是在门外转身,又去了云贤妃的寝宫。
同样是站在门外,段然歪斜倚靠着柱子想:云贤妃可以算是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最真的女人了,若非她屡次揭穿那个女人的阴谋,他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了。他如果逃亡,也会带上云贤妃。
糟糕!
“哼!”段然又是一声冷哼,他刚才好像又不自觉提到了那个女人,心情真是瞬间就糟糕透了。
为了改善心情,段然决定去乐府听一听曲子,反正他早已驱逐了筝师,也勒令严禁弹奏《玉京谣》。
段然命乐师们随意弹一首,结果他们弹了《长生乐》。
段然悠悠听着,等乐师们一曲弹完,他嘴角旋笑,不急不缓地下旨:“把他们全部拖出去砍了。”
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吓坏了众人,整个乐府里的人全部跪下,磕头求陛下手下留情。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段然只是冷血的,漠然地注视着他们被拖出去。天子喜怒无常,整个乐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一首曲子莫名其妙失去性命。
“弹《长生乐》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段然阴幽地说。
段然上回听到这首曲子还是几十年前,那时候某女人在益州突然蒸发般消失,他找了她整整一年,然后……段然在父皇的寿宴上,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被众星捧月般环绕,她高高在上,在最风光最显眼的地方俯瞰他,用一种可怜同情他的眼光。
然后,帝师起手弹筝,以一曲《长生乐》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长生乐,万年春,段然却觉着每每听到这首曲子,都如坠冰冷没有尽头的寒冬。
不知怎么地,离开乐府后的段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帝师楼的遗址前。
帝师楼在成慕舟死后不久,就被段然下旨移平了,然后召集了全国各地最有名的高僧和道士贴上各种法符。段然想封住成慕舟的鬼魂,他不想再见到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就好比他将昔日送给成慕舟的那些赠物,全部锁弃在了玉京王府。
段然赤足出宫,去了玉京王府。
段然自后院墙外跃入,经后院、中厢、到主院,一路飞檐走壁,段然故意走的以前成慕舟每晚来看他的那条老路。
至于是什么心情,段然不知道。
段然到府内,轻门熟路入自己寝室,又打开机关走进地下室。
段然发现这里有人来过了,哦,他想起来了,是成慕舟的妹妹前几年擅闯了玉京王府。段然低头,发现地上无数碎片,是他昔年的画作被成羡羽尽数销毁。
这些画成慕舟至死都不知情,是段然在成慕舟每次离开后,自己回忆着悄悄画下的。
这些回忆明明是痛苦的,段然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用笔将它们记住,他明明是恨成慕舟的……就像这地上散落的夜光竹册,那日段然得了这竹册宝贝,忙不迭捧至成慕舟面前,她却说“你这夜光竹册像极了她们呈给我的选夫名单,要不等你剑法练到超过我的时候,也把你添到这名单上去?”
那一刻段然明明恨她入骨。
或者,又像这笼中死去多年的麒麟兽。
当年,段然得了稀宝麒麟兽,他引成慕舟来看,她却建议段然将奇兽献给先帝,她明明知道黑麒麟生而克父,是子欲谋父,取而代之的意思,却依旧热情劝段然将麒麟进献,害得他连贬三级,被父王更加厌恶。
那一刻,段然同样恨成慕舟入骨,
但是发现昔年这些两人往来的物件被损毁,回忆被减灭,段然却突然慌张起来,他像丢了什么宝贝似的,失魂落魄地在箱子里东翻西找,最后找出一个小瓶,里面是成慕舟的些许骨灰。
还好她还在……段然松了口气,将小瓶挂在自己脖子上。
突然他又愣住:自己挂这个女人的骨灰做什么?
这个女人,她明明在明面上对自己好,暗自却把他往死里整。父皇要杀他,成慕舟就来操刀。父皇要监}禁他,她就造出一座玉京王府,还连带下毒。段然把成慕舟当自己唯一的知心人求助,成慕舟却只是玩弄他于股掌间……她甚至为了一己私欲,令先帝对段然冷落压制,生生囚圈在京畿。
段然真后悔在铜官山上说出要娶成慕舟的诺言,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他温柔、崇拜、体贴……她只会害他、阴他、整他,心心念念巴不得他死。更可笑的是,从朝堂手段到武功内力,甚至是诗词歌赋,成慕舟都胜过段然数倍。
他娶谁都不会娶她!
段然突然拔出佩剑,反手就是一招“紫冥斩”,直接劈裂了这间地下室的天顶。在天塌地陷的那一秒,段然及时跃起,飞至院内。
段然在院内舞起剑来,招招剑走偏锋,无一不阴,无一不歹,招招致人性命。他在地上,墙上,柱上,杆上,甚至屋檐化出道道深口,就像他心中的爱与恨。
恨她爱她,爱恨都极致,两种都刻到骨子里,就如同段然后背的刀伤一样,经年隐隐作痛。
……
段然舞尽了全套的成家剑法,却依然不能全部发泄,他不知道怎么抒发心中那种噬骨般的憋闷与辗转。
朕不知道。
段然忽然望见远方升起道道灰茫的烟……烽烟升起的方向是皇宫。
敌人们终于攻进来了啊!
“哈哈哈哈——”段然突然放声大笑:四百年大殷朝就要亡了!亡在他段然手里!
那又怎么样呢?管它亡不亡,管它毁不毁,他段然也是“琉璃万倾,皆不入眼”。
当年段然携成慕舟手入密室,给她看满室的黄金,并且告诉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父皇和他的保护,是没人敢欺负她的。
成慕舟却只淡淡笑道:“贝阙珠宫,万顷琉璃,从来不入我眼。”
呵呵,换来的不过是她这句风淡云轻的鄙夷和讥嘲。
她不会知道,谁也不会知道,那时候是段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毫无杂念地对女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