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笑,随着阿若也踏进了府内,尘灰四溢,许是太久了吧,久得人们都忘记归整这晋国公府了吧,天子的谕令下得多了,也会忘记,更何况是天高皇帝远的亲王府中的侍卫奴仆呢?
连殇若的每一步走得极其的缓慢,她摸着会客大殿上头的一根圆柱子,那上头还有两道细小的刮痕。
她指着那刮痕,笑着开了口,“这上头的牙齿印,可是我小时候跟着人下人玩耍的时候,给瞌上去的,我还记得当时鲜血自流,我却一点也喊不出来。哦,忘记了,应该是晋若殇,我的前生。”
眼波所到之处,却是一片的伤,大殿上头的桌椅还是完好无损的,而且,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唯一多了的,就是桌子上头的铺了一层灰白的尘埃,和结成的透明蛛丝网。
还记得爹爹坐在高堂之上,一脸的感严,也一脸的愧疚,其实她不会说话,只是因为灵魂还未完全被修复。
就如现在一样,灵魂与血脉肉身的结合,还未有完全的适应,她只有借助自身魂魄上附着的灵术,才能将这肉身完全掌控。
适应,只是一个过程,而她现在要适应的,不单单是魂与身的相融,还要适应的,就是修筑她血脉肉身的那两个人。
她走上前去,将高堂上头的那一些尘灰掸开,用了纯白色的绢布将长椅擦拭干净,“这是爹爹以前最喜欢坐的地方,你看,这红锻的椅垫都跌成了圆圈状。”
唉,即墨予漓四下环顾一番,长袖一甩,一道灵光自袖间荡开,一时间大殿上头一尘不染,看不到刚刚堆了好层的尘埃。
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那日他前来做阿若的四席先生,就是在这个地方,晋国公口里的那一声长叹仿佛还在大殿上头回响着。
忠良如此,是值得后世人称颁的,但,这一门三口,却就此在这晋国公府内尽数往生,可悲可叹啊。
其实父君将晋国公夫妇下一世投生于普通人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父君极其的欣赏晋国公对国家,对小家的宽大胸怀。
还有什么能够比此更能打动父君的心呢,菩萨说过,这一番宿命灵魂的轮生,是几个纠缠不清的人的命数,得此一句,就改写了一段原本辉煌的历史。
“尘凡的爹娘对子女是极其的疼爱,可怜天下爹娘心,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有一些顿悟了,其实一直到现在,我才知晓,菩萨的苦心原来在此处。”
让她上轮回转生台的真正原因,除了修复自身的魂魄之外,最大的一个因素,便就是让她真正明白,爹娘疼女的心,胜如自己的性命。
而她在尘凡的爹爹,无疑就是用自己的性命来给予了她最好的保护,曲长吟,或许她是应该唤作她一声娘亲。
曲长吟眼里的悲伤是她一直不想看到的,因为那日的她,怨恨曲长吟将她丢弃在尘凡,让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苦痛。
在假山石室的那一日,她是同情曲长吟的,同情她的无可奈何,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那被遗弃的孩子,就是她自己。
如若她能够早一些想起,该是多好呵。
她抬起手指,拇指上头,那一枚朱砂血印还清楚地搁在那里,是啊,无论是她以前的真身,或是现在的血脉肉身,印记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了。
连殇若抬起头来,在晋国公昔日常坐的那个地方缓缓地坐了下来,她还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暖意,爹爹的气息,还未在大殿之上散去,让她觉得有一丝春意爬进来,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呢。
“师父,其实再踏回了这里,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想透彻过的东西,仿佛一下子想通了,菩萨说的那一番话,阿若明白,但也只有自己知道,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放下,才是另外的一回事。”
她的眼前,是曾经的过往,或苦疼,或悲伤,或是血液尽数被抽掉的感觉,这一切,太根深于她的心底,让她看不清现下应该要走的路了。
“所以,为师才会随你来走这一造尘凡,因为为师也是同你那般,我,母妃那一日踏上轮回转生台之时,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甚至,甚至对着天条,都心存着不满,对此,才有后头冷淡的性子。”
即墨予漓在一边的木头椅子上头坐下来,这个位置,也是那日他见着晋国公的时候,坐的地方,连殇若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即墨予漓把接下来的话补全。
“后头,我才终于明白,原来我是被不满一直束缚着,却忘了母妃甘愿上轮生台的最大原因,却是因为爱。可笑是的,我竟然后头才知晓。”
是啊,能甘愿舍弃一切的,却是因为爱啊。那么曲长吟,对于她来说,不也是因为她爱她么,爱她这个亲生的女儿么,如若不然,曲长吟大可抱着她在尘凡中失去性命。
就是因为爱啊,那个伟大的母亲,为了护得她的安全,却宁愿将自己最爱的亲生女儿舍弃,只有她曲长吟自己知晓,这一番的放弃,是用了多么大的勇气。
她,到尘凡的娘亲一头撞上了那黑色棺木之时,才真正的懂得,有时候,舍弃性命的最大因由,却是娘亲有爱呵。
“师父,阿若明白了。”连殇若站起身来,满身都是阳光的朝气,这一具血脉肉身,是东华帝君与着曲长吟因爱而给她铸就的,而她,在此时,拥有了他们对她的爱,有爱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正在此时,东华帝君一身浅色衣衫的落到了晋国公府的院落里头,脸上的儒雅被替代,换上的是满满柔和的彩光。
这样的东华帝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司战帝座,只是一个想要认回亲生女儿的父亲,他目不转晴地看着站在大殿上头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他的女儿,现在真真实实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真好,她回来了。
他想走前一回,而脚步却生生地停在了那里,丝毫不敢动弹,他害怕了,执掌了司战之位这些久了,头一回他生了胆怯的心理。
他怕,怕他的女儿那怨恨的眼神,怕他的女儿对着他说,你太残忍了,都是因为你,我才落到如此的境界。
只要,只要远远地看着她一眼就好,至于再认不认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叹息一声,收回疼爱的眼光,嘴角一笑,缓缓地转过身去,只要女儿还活着,还好好的活着,他便就是心满意足了。
站在高堂上头的连殇若直勾勾地看着东华帝君的眼睛,但东华帝君却先一步撤去了目光,在这一刻,殇若看到了那眼里迅速隐下来的伤痛,那浅色的身影正缓缓地转开,那背影看上去,太过于落寞了。
“阿若,不要让自己的心下,有所遗憾。我从来都不想你有一点的遗憾,你可是明白?”即墨予漓看着自己的袖口,未看着殇若,也未看着那院落里头的东华帝君,只淡淡地扯开了嘴角,将这一切的静谥打散。
只有他知晓,阿若其实,很想念她的爹娘,他永远记得,在夏王宫,阿若对她说,其实殇若,根本没有名讳。没有名讳,该是多么渴望爹娘的疼爱呵,那么,他便就顺水推上这一把吧。
总还得有人走上这一步,唯有先迈出这一步,一切,才能真正的得到圆满。
☆、第三十四章 父君
眼看着东华帝君转开了身影,那背影,却是极其的萧索,那一日祭出斩魔剑时的风彩荡然无存,只在她的眼瞳里头留下了一道浅微的伤口。
心下的挣扎,又怎么能够敌得过这千百年来,唯一一件渴望的亲情呢,尘凡的颠沛流离,或是血脉被抽出身外的悲伤,不都是还抱着最深的执念么?
殇若急走了几步,口里的一道声音刮过了静谥的庭院,也刮进了她的心痱。
原来这两个字,叫起来,是这般的纯粹与自然,丝毫一点勉强也不存在。
东华帝君抬脚欲走,听到了身后有人唤‘父君’两个字,他不由得一阵的苦笑,连幻觉都是这般的真实,真实得连他都要相信了去,难道是因着他太渴望听到这两个字么?
许是如此吧,殇儿对他,只有无尽的怨恨,怎么可能还会唤他父君,就是自己的这一双手,将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推上了锁魂台,逼着她承受着灰飞的刑罚。
绫儿身死,使他最为的心疼,那日的他,毫无理性,也,毫无一丝的心软,就是这一次的心硬,竟然造成了这样一个让他如今想起来都是十分悲伤的结果,无论是他,或是殇儿,都是接受不了的吧。
唉,自己造成的罪孽,还得自己承受才是,如今下得尘凡,不就是为了见着女儿一面么,哪怕是远远的看她一眼,心下就再也没有遗憾。纵使是她不认他,他也毫无怨言。
无论是他,还是长吟,都是欠了她太多,这样无法弥补的感情,又怎么能够一两句就让她原谅他们呢。
可笑的是,他现在还立在此处做什么,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拉开了衣摆欲抬脚离开,“父君”。
身后传过来这两个字,只觉得空谷绝响,余音婉转在耳边久久不肯离去,这,这两个字,打碎了他的无限遐想,他有一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
这绝对不可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