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要到家了!”腊梅板起脸,千般计百般招无用,她对曹氏来上最后一手,腊梅生气了!
这一招还算有用,曹氏无奈地陪一个浅浅笑脸儿:“好丫头,我看你的脸色还不行。”腊梅急地跪下:“这是沉猪笼的罪名,您为自己身子想想,那汪氏少夫人眼睛不下灰星,她要是知觉,会放过去!”
雪梅本来笑着看,也过来跪下,眼睛里有了泪:“我们跟着您,不想有个好去处,只想着你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
曹氏略有震动,绮丽心思微打了一个转儿,在心底对自己道,一会儿再来看你,这一会儿,先把你深放心底里。再抬头,曹氏恢复她端丽的笑容:“得了,我有数。”
让两个丫头起来,曹氏黑漆漆的眸子里有了笑意,嘴角微弯看向远方。过了二条街,就是芦花巷,过了芦花巷,就是……芦花巷里回荡着笑声:“表姐,你来抓我。”
马车停下,曹氏打起精神醒过来,先吩咐道:“取镜子来。”四鸾飞天铜镜中,曹氏端详过自己,扣好衣领,轻抬下颔:“我要下车,去见我的家人。”
鞭炮声哗哗地放着,曹家也有几房,几房的人大多来到,曹三老爷拱手带笑:“啊同喜同喜,小女回门,有劳来见,里面待茶。”
曹氏由母亲冯氏陪着,来见卧病的曹老太爷。穿过重重的刻花鸟红廊,曹氏想到幼年时,同表弟程育康的玩耍,这个人,今天居然没来?
不仅他没有来,就是姑母也没有来。
老太爷的正房门出现在眼前,门帘没有打,药香扑面而来。门帘微动,先出来的是一只白晰的手,曹氏和母亲冯氏两个人对着看,都有憎恶在面上。
随着一声热切的招呼:“哟,姑奶奶回来了,快着些儿请进,别让风吹着。”这热烈话的主人,是一个弯弯细眉毛,黑黑眼眸的少妇。
她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开了脸梳着妇人发髻,出现在这房里大呼小叫,这是曹老太爷卧病时纳的小,尤氏。
曹尤氏眼底闪着精明,第一眼把曹氏的穿戴先打量干净。见她是皮领子的大红刻丝雪衣,有一半淋得有些湿。一整套宝石的头面,下面镶的是赤金。人还是白净,人还是在家时的不冷不热,尤氏最恨她这不冷不热,玉珍姑奶奶见父母都是这样,见到尤氏这样也不奇怪。
“我的姑奶奶,这不是挺好,当初啧,寻死寻活的不要嫁。”尤氏口无遮拦说着,引出房中狠狠两个字:“住口!”
再就一通狠咳,伴着药香出来。曹氏挺直身子,伸手把堵住半边门的尤氏一推,冷若冰霜地道:“我来见老太爷。”
这一下子推的狠,尤氏没有想到平时冷淡不爱与人拌嘴的曹氏会这么狠,骤然不防身子撞上身后黑色硬木的高几,“砰”地摔在地上。
冯氏愣住,房中的丫头也愣住,尤氏摔得气还没顺过来,曹氏含笑顾视她的丫头:“怎么不扶,姨奶奶也来了两年,走路还是像风。”
丫头们呆呆傻傻来扶,曹氏一抬腿,踢中一个丫头的手,不紧不慢地对母亲冯氏道:“母亲,慢着些儿走。”
大家眼睁睁看着新回门的姑奶奶从尤氏姨奶奶身上迈过去,去见曹老太爷。尤氏气急败坏起身,正巧曹三老爷过来,张眼一看:“姨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问你的好女儿,她敢打我!”尤氏恶狠狠地面庞逼近曹三老爷,同来的还有香风。曹三老爷眼中闪着寒光,人往后面退一步,扬着嗓门道:“姨奶奶,以后走路要小心,免得我们当晚辈的要担心。”
错开一步让开在正身前的尤氏,曹三老爷也来见老太爷。
沉重的紫檀木大床旁,铜香炉里喷出上好佛香,原本是想给这病人沉郁的房中添上一些香气,不想更添沉闷。
曹老太爷直愣着眸子,还透着白光精明相,也有油要枯灯要尽的样子。他嘴唇抖动着:“郭……家,”
“待我好,”恨老太爷怨老太爷的曹氏到此时,不得不说些安慰话,老太爷,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要……”曹老太爷又一个字要哆嗦半天,曹氏猜出他下面的话,亲情一扫而光,冷冷道:“郭家会有钱进来。”
明显的松气声从曹老太爷干瘪的喉咙里发出,这松气声让曹氏心更凉。祖父离去不远,只心心念着郭家的钱,曹家的生意。
“要……”曹老太爷又是这个字,曹氏冷若冰霜:“我会顾娘家。”曹三老爷走到女儿身后两步站定,和妻子冯氏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玉珍,是强迫她嫁过去的。
“要……。”曹老太爷这个字还是在房中萦绕,曹氏再猜也不中,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时,尤氏过来扑到曹老太爷身上痛哭:“老太爷,您是不是挂念是我,”
从曹三老爷开始,都恨不能把尤氏拎起来几个巴掌,大家正忍着,见曹老太爷胸口起伏,迸出来一句完整的话:“要生孩子!”
头一歪,曹老太爷晕了过去。“老太爷呀,您走得不是时候,我这肚子里可还没有呢,”尤氏抢天扑地哭起来,曹三老爷差一点儿气笑出来,听说过七十岁老翁生孩子的古记儿,可是真的没见过。
老太爷病了好几年,还能同房生孩子!
曹氏恨得牙咬得快格格作响,郭家那个人,他还能生孩子!下面的意思,曹氏完全能明白,她瞪着哭天抹泪的尤氏,我有那么不要脸么!
“老太爷呀,”尤氏抚着曹老太爷还在哭,曹氏恨到无处恨,慢慢过去,轻拍尤氏肩头唤道:“姨奶奶,”
尤氏泪眼婆娑回过头,不明白地道:“嗯?”曹氏轻轻地问她:“老太爷去了?”尤氏又大哭:“你一回头就气死了,被姑奶奶你气死的,出嫁前气一回,出嫁后,”
“啪!”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尤氏面上,把尤氏打愣!她捂着脸站起来,不敢相信地道:“你敢打我!”
她忽然疯了一样地冲过来,对着曹氏乱踢乱打:“你们还是这城里的大家,有没有规矩,老太爷尸骨未寒,你们就打他未亡人!”
还没有碰到曹氏的边儿,又一记重重的巴掌把尤氏打飞出去几步,身子摔落在地上重重一声响,这是曹三老爷。
三老爷扬眉吐气,冷着脸吩咐人:“来人,把姨奶奶看管起来,老太爷病了这些年也没事,纳了她更不好,这是上年纪的人,还架得住你!”
有几个人答应一声:“是!”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曹三老爷多年怒气一朝发泄,觉得自己手上油光光,沾的只怕是尤氏面上的粉和头油,他心里一阵憎恶,取出雪白丝帕来擦手,再稳稳吩咐道:“把姨奶奶的东西也看管起来,找一找,只怕历年丢的,全在里面。”
仗着曹老太爷在,仗着他能威慑晚辈的尤氏这个时候才深刻知道害怕,她的身子瑟瑟发着抖,惊恐万状的瞅瞅曹三老爷,再瞅瞅冯氏,瞅这房里的一切人。
她这时候才深为害怕,十分害怕。曹氏鄙夷地呸了她一口,嘴里骂道:“什么东西!”曹三老爷冷冷,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顶着后母的名,干完后母的恶事儿,老太爷一去,看还有谁护着你!
几个家人来拖尤氏,尤氏知趣地不再叫喊,可她双手紧紧抱住最近的一个盆景架儿,死死地揪住不放手,双手指甲全陷在木头框子中。
“当啷”几声响,盆景架子摔落,一尺多高的红叶盆景摔成几半,泥土渣子碎瓷片儿溅到曹氏手上,她把袖子放下,来看曹老太爷。
“咳咳,”又重又浊的咳嗽声重新响起,众人都心神一震。尤氏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力,挣脱家人连滚带爬到床前,感激涕零,好似重生一般把泪脸贴到曹老太爷手上,哭泣道:“老太爷,我在这里,你是要找我,要找我是不是,”
她泪脸得意地对曹三老爷看过去,遇到曹三老爷死鱼一样的眼睛,尤氏心中又升恐惧,她急急去看曹老太爷,眼睛无光,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人。
“三,老…。三,”曹老太爷慢慢说着,好似用尽全身力气,曹三老爷恭敬地过来,难掩对尤氏的厌恶。
虽然本着孝敬盼着老太爷在,可是尤氏也要好好想一想,你还能蹦哒几时!
“珍儿,要……生孩子,”曹老太爷清楚地吐出来话,曹氏泪水往肚子里流一半,往面颊上流一半。对于祖父,她真的无话可说。
在生命尽头他只记得这个,曹氏哽咽着,对祖父的恨原谅了一大半。
曹三老爷泪流满面,他记起父亲在自己幼年时,是疼爱自己的;他记得母亲去世时,父亲一个一个的纳小,就和自己生分;可是在最后的关头,父亲还是记得玉珍的亲事,曹三老爷怔怔地看着曹老太爷,忽然一跺脚:“医生呢,还没有请来!”
冯氏刚才就出去请医生,尤氏也殷勤过来。三老爷冷笑,这个人看似平时侍候得周到,其实是为着她自己。她要真为曹老太爷好,怎么会离间父子亲情。
曹老太爷没有去,他服过药安静睡下,曹三老爷带着妻子女儿悄走出来,往老太爷房中安排两个得力的家人,送女儿玉珍回房。
曹氏还是旧闺房,冯氏抚着女儿常坐卧的地方,伤感地道:“不要怪我们,不要怪老太爷,你也看到这个家里乱的,以前你在家里,也总伤心。”